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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发布: 2011-5-19 22:08 | 作者: 商略




        五

        窗外白茫茫的,虽然什么都看不真切,但天色似乎总是不肯暗下来。我有些坐不住,总想 出去走走。我索性又戴上手套,去看那只黑羊。一打开车门,风就呼呼地卷入车里,呛得我直咳嗽。那只羊的叫声全嘶哑了,叫声一声催着一声,特别急促。它肯定 是四面看看找不到活物,只听到风在“呜哇呜哇”乱叫,所以满心都是恐惧。

        我在它边上蹲下,它停住了叫唤,歪着头看着我,眼珠子亮亮的。我觉得它的眼神中有一点温暖,好像在鼓励我给它想办法摆脱困境。我对它说:“你没有地方好去了,我也没有地方好去了。”

        黑羊动了几下脑袋,好像在催促,大概催我带它去热乎乎的羊圈。我又说:“我不知道你的羊圈在哪里,就算我知道在哪里,也去不了。这个地方太大了,他妈的没边没沿的,我们只是两摊蚂蚁屎,走不了多远,就会冻成冰棍。”

        我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黑羊的脑袋。黑羊躲了一下没有躲过,一只耳朵倏然竖起了一半,戒备地一翘一翘,眼睛斜斜地看着我的动作。

        我说:“这次我如果没变成蚂蚁屎,逃出了性命,就再也不在这种地方混了,谁的性命都只有一条,在这种地方,他妈的太容易出脱了。我要回江苏去种田,讨个老婆。我会带你去江苏的,江苏都是白羊,没有黑羊,只有你一只黑羊,所以你会发财的,还会找到一只白羊做女朋友。”

        这样说着,我想起了叶姗姗的名字,脑子里却出现一个高鼻梁的漂亮女孩。这个女孩不是姗姗,是已经变成了蚂蚁屎的毛娘。毛娘回不了四川老家,鲁猢狲回不了叶城,现在下雪了,我不但回不了江苏,也去不了乌鲁木齐或者狮泉河,我恐怕哪儿都去不成了,大家一起变成蚂蚁屎。

        这么多年了,姗姗早已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早已变成别人的老婆,生下了孩子,过着她的小日子,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可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落到这种境地。就是因为我哥哥,我才会落到这种境地。

        忽然间,我心里热焰腾腾,升起一股强烈的委屈。泪水刷地涌上眼眶,我咬着嘴唇憋住眼泪,眼睛就有些疼痛,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的双臂蓄满了力量,胀胀地跳动着,而且越来越胀,脉搏跳动得也越来越响。我一拳挥出,打在黑羊的脸上,勃的一声响,将它的脑袋打得别过一边。黑羊眼睛翻白,厉声惨叫,四肢胡乱地颠着,全身像皮袋似地扭动,狂乱地挣扎着。

        我在想象中挥拳打碎姗姗的脸,打碎哥哥的脸。我的拳头已经产生了砸在姗姗脸上的感觉,她脸皮破裂骨头破碎,喷出一股血箭,整个人向后倒去,两蓬头发跟在后面,像柳条似的似乎要抽打我的脸。

        我站起来想用力地踢一脚黑羊,就算踢死了它也不管。可是我蹲得太久了,两腿发麻,有些站不稳,只好半蹲着,慢慢站起来,头脑晕了一下,眼前有一阵子发黑。

        要是我哥哥也娶了个洗头妹,他还能管我吗,说不定还巴不得我娶了洗头妹呢。可是他这么个呆头呆脑的老土,别说是洗头妹洗脚妹,就是洗马桶妹也不会喜欢他,所以他只能娶个大手大脚的女人。他们关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的,天天夜里在想办法阻止我与姗姗来往。

        姗姗这臭小娘皮,为什么偏偏要当洗头妹?所有这些人,一个扮成洗头妹跟我相好,一个扮成我哥哥管我的闲账,还有一个扮成我嫂嫂却又不做洗头妹,这些人合 谋起来,将我赶出家门,将我流放到了西藏。他们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算计着让我来西藏吃苦,从我出世起,他们就打算将我赶到西藏来。如今他们的目的已经达 到,叶城的刘师傅也故意抬高价格见死不救,我也快死了,姗姗可以涎着脸痴笑了,哥哥嘿嘿傻笑了,嫂嫂低着头咬着嘴唇偷笑了。我被害得这么惨,称了他们的 心。

        我站稳了身子,幻影忽然消失了,心里的仇恨也忽然消失了,胸口一片冰凉,只感到憋屈之极。

        并没有人逼我来西藏,这个我当然知道,谁也没有逼我,我哥哥嫂嫂没有逼我,姗姗也没有逼我,要是说有人逼我,那也只有我自己逼自己。我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真恨不得一刀插进胸口,杀了自己。

        我渴望一刀杀了自己。刺破心脏,割断大动脉,切开喉咙,怎么都行,只要有痛觉,在痛觉中死去。

        这几年中,我常常会起自杀之心,有时开着车子,心里突然会非常凄厉,就想一头撞在山崖上,或者开车飞下深谷,摔得个稀巴烂。我像别人那样,开着一辆大卡 车,不断地从新疆上到西藏,又从西藏下到新疆,送货,载客,赌博,嫖妓。我的生活只有这一个面,别人却还有很多个面,他们不单单是一个司机,还是女人的老 公、孩子的爸爸、老人的儿子、职工的家属、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他们混在人堆里,我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

        自杀的冲动,总是在开车到危险地 段时突然出现,我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汗津津的,脉搏剧烈跳动,生怕心里一野,车子就轰隆隆地坠下悬崖了。那种时候,我只好尽量克制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尽量控 制着那两条蠢蠢欲动的胳膊。等车子开上了平路,背后就凉飕飕的一片冷汗,浸透了衣服。

        如果哪一天有过这样的冲动,那天夜里肯定会做噩梦,恶梦 的结局往往是我落入空中,失重,心向上猛地一蹿。从梦中惊醒,又是一身冷汗。房间里黑乎乎的,我的眼前却会出现一大片光溜溜的陡峭山崖,没有任何落脚的地 方。我的车子就像一只甲壳虫,在山腰里笨拙地爬动着,两个轮子已经悬在崖边空转,我吓得六神无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汗像潮水一样,涌上一身,又涌上一 身。

        自杀的冲动有时半个月袭来一次,有时三个月袭来一次,它的出现没有规律,事先也没有征兆,总是突然而来。

        此时,自杀的念头又 来了。我蹲在黑羊身边,在站起来的过程中,感到了一阵晕眩,于是自杀的念头就像恶鬼作祟趁虚而入了。它像水井的沙子底上喷出来的一股泉水,翻涌着浑浊的黄 沙,它渐渐地变成一锅沸水,发出“咕窝咕窝”的声音,冒出的热气,这是我的心里蹿上来的邪火。恶鬼就是这样,在人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将人拖往阴间。也许那 只被我打了一拳的黑羊,就是恶鬼幻化的,也许它就是传说中的羊精,会在深夜拜祭月亮,然后夺走我的魂灵。

        我要是变成那只黑羊就好了,摔断了腿,在雪地里咩咩叫着,全身结起了冰,动一动就喀嚓喀嚓地响,然后死掉。当然可以更简单些,晚上睡觉时打开两侧的车门就行了。

        我也可以弄得很火爆热闹,只要点上一把火就行了,我坐在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或者躺在后排,裹着厚被子,闭着眼睛等待火烧到油箱,然后爆炸,我就变成了焦炭。

        雪似乎大了些,整个原野已没有泥土裸露,一眼看去,好像眼睫毛上挂了一缕迷茫的薄雾,我的车顶上长了一层毛绒绒的雪花。我慢慢地走回车子,听到那只羊发 出一声鼓足力气的惨叫。我回过头,看到它朝我伸长了脖子,望着我的背影,头低一下,慢慢扬起来,又低一下。它的眼神看上去又害怕又留恋,眼光都已经发出了 黄绿色。它肯定不想我就这样走掉。也许它将我当成了它的患难伙伴,也许将我当成了它的指望。

        我又走了几步,那只羊却不叫了。我有一个幻觉,似 乎根本没有什么羊,也没有什么雪。我迟疑了一会儿,回过去抱起了羊。羊倒没有挣扎,乖乖地靠在我的胸前。它浑身发抖,身上结了许多冰碴子。我肯定碰到了它 的伤腿,可它也不叫唤,也许已冻得失去了知觉。我将它抱进了车子,放在副驾室的椅子上。

        它轻轻啃了啃椅子靠背,忽然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响鼻,身子猛地一抖,撒出一大把雪花和水珠。我给它两个栗凿,说:“到别人家里来作客,你不能识相些吗?就算你感冒了,也用不着发脾气。”我找出一块抹布,到处擦了擦,也给羊擦了擦。

        羊开始像狗似地舔我的手,只是它的舌头比较粗砺,不像狗舌头那么滑,舔得我手心痒痒的。我想,这只羊也许不是牧民大群放养的,而是哪户务农的小户人家顺 带养的,是三四只羊中的一只,所以它才这样容易与人亲近,所以它在卡车上才会挤不过别的羊,最后被挤出羊群,摔下了车子。

        不管它在那户人家那里得到多么好的照料,放羊的姑娘天天用手抚摸它的背脊,捋它的胡子,用脸靠着它的脸,不管它的性格多么温顺,一旦被卖掉了,与别的羊也没什么两样,会被赶进屠宰场——可是在中途出了一点差错,它的遭遇变得更惨,摔了个半死,又冻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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