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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发布: 2011-5-19 22:08 | 作者: 商略




        二

        胡大麻子闷着头坐在副驾驶室,不住地叹气。我看见他眉毛下挂,一脸的苦相,心里就更加烦恶,笑着说:“死的又不是你,你叹什么气?”胡大麻子脸上好像亮 了一下,他可能就在等着我跟他说句话,让他有理由跟我说话。他皱着眉头说:“真想不到,他就这样去了。”我大声说:“有什么想不到的?啊?有什么想不到 的?谁想不到了?啊?我迟早也有这么一天!”胡大麻子咕噜着说:“不要这样乱说。”

        我将东西乱扔一气,总算掏摸出一瓶二锅头,开了瓶盖开始喝 酒,但没有请胡大麻子喝的意思。喝了几口,忽然说:“你昨天——前天晚上,给鲁猢狲喝了多少酒?”胡大麻子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连连说:“没有没有!怎 么会喝酒?只喝了一瓶啤酒。”我摸出一袋吃了一半的牦牛肉干,就着喝了一会儿酒,可是牦牛肉干太硬,我的牙齿又有些浮,嚼不动,只好又收起来。我说:“我 再也不能去鲁猢狲家喝酒了。”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说:“你是不是经常去他家喝酒?”我说:“我在他家喝的酒,可以装半卡车了。有一次喝醉了,还搂着他老婆睡觉呢。”他说:“不会吧,你开玩笑,嘿嘿嘿。”他笑得特别憨,憨得清水鼻涕都挂了下来,忙用衣袖去擦。

        我说:“开什么玩笑?当然是真的。这事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老是灌我酒,那天我也灌他酒,灌他老婆酒,后来三个人都喝得不省人事,倒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王小倩整个人都趴在我的怀里,头发弄得我鼻子发痒,哈哈,哈哈,我却枕在鲁猢狲的大腿上。”

        胡大麻子嘿嘿笑了两声,说:“鲁猢狲有没有发脾气?”我大笑着说:“他不知道。我不告诉他,王小倩不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

        那天早上我最先醒过来,身子刚一动,王小倩也惊醒了。她坐起来哈哈大笑,不过没有笑出声音,只是装出哈哈大笑的样子。她朝我摆摆手,意思是别吵醒鲁猢狲。等鲁猢狲醒过来,她已经烧好了早饭,我还是枕在鲁猢狲的腿上装睡觉,心里后悔着为什么会动那么一下,惊醒了王小倩。

        王小倩趴在我身上的感觉,后来我曾偷偷想过好多遍,可是每次都很遗憾,只记得被她压得很累,一点没感觉到她那个软软的大奶奶。王小倩喜欢大笑,笑得一对大奶奶乱晃,惹得我眼里出火。有一次她在灶头烧菜,鲁猢狲经过她身边,以为我没看到,悄悄摸了摸她的奶奶,她迅捷地瞥了我一眼,在鲁猢狲的脚上狠狠踩了一 下。我那时想,鲁猢狲这臭娃子的龟儿子,真有福气。

        我笑了一会儿,又拿出一瓶酒递给胡大麻子,说:“再说,我又没跟她怎么样,鲁猢狲发什么脾 气?”胡大麻子说:“我不喝了,一会儿回去还得做生意。”我愣了一下,将两个酒瓶都收起来,说:“那我也不喝算了,一会儿醉倒了,连口信都捎不成。”胡大 麻子说:“你要捎什么口信?”我说:“叫叶城的刘师傅来修车。”胡大麻子说:“你不是捎过了吗?”我说:“捎过了又没有敲定,我不管了,他要四千块五千块 也行,总之要敲定了,你明白了没有?”胡大麻子说:“什么?”

        如果我能回到叶城,当然要去看看王小倩。她是个寡妇了,我想。我忽然担心起这件事情,因为我不知道到时候怎么面对她。

        几年前,我一个同学生病死了,我去看他时,他妈妈就在停尸的门板边上顿着脚大哭,弄得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差点忘了给同学鞠躬。后来我看到,每一批吊丧的人到了,他妈妈就再顿脚大哭一次。这样的场面,我总是感到应付不来。

        我问胡大麻子:“鲁猢狲跟你怎么说的?”胡大麻子说:“他吗?他在我店里吃的饭,失魂落魄的,我那时就觉得不对了。他吃完饭,又憋了半天才跟我说,有一 个女人,是我老婆,跑到阿里找我,结果死在半路上了。我开始还不相信,可是他说了那个女人的相貌脾气,我就信了。他说上来会在界山大坂遇到你,然后再走十来里路,我老婆就在那里,他做过记号的,石头上搁着一个轮胎。”我问:“后来呢?”他说:“后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房睡觉去了。”我说:“你怎会不知 道?”这句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胡大麻子那时已经乱了,哪还顾得上什么鲁猢狲?

        胡大麻子说:“这事情有些奇怪。”他猛地转过身来,不住地挠 着头,说:“我老婆在他的车上死了,结果他也死了,你说说,是不是有些奇怪?”我吃了一惊,骂道:“大天白日的,你撞上鬼了吗?”胡大麻子向后一仰,好像 要躲开我的骂声,说:“我……我也就……也就那么一说。”

        我身上起了一阵寒意,希望胡大麻子立刻消失,宁可独自发呆。可是这天也真奇怪,从叶城方向倒有几辆汽车上来,从狮泉河方向下来的车,却只有一辆,是坐满士兵的吉普车,胡大麻子根本挤不进去。

        三

        整个下午我都在睡觉。胡大麻子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叹气声一声比一声重,接连不断,好像喉咙里开着拖拉机,要将五脏六腑拉出来似的。直到天色快黑了,他才爬进车子来躲避冷风,像一堆泥似地摊在座位上,嘴里不断地嘟哝着。

        突然,他挺起了身子,两眼放光,侧着耳朵听了听,说:“来了来了!”就一骨碌滚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跑到路中间。货车开近了,他迎着车子举起两手乱挥,像在水里淹着了似的。他终于等到了大手的车子。

        胡大麻子笑嘻嘻地走向大手。大手朝他点了点头,就朝我的车走来。胡大麻子就跟在后面,手伸得老长,很努力地递了一支烟给大手。看到大手接过了烟,胡大麻子咧着嘴笑了,然后朝大手的车走去,不知道去干什么。大手的车上有几头羊在咩咩乱叫。

        大手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前额却特别高,像年画上的老寿星,额上有一个一寸长的刀疤,样子有些怕人。他吹牛说他曾在广东做过独脚强盗。他是四川雅安人, 老家在宝兴北边,胡大麻子的老家在阿坝的小金,两人马马虎虎也算是老乡。不过在西藏四川人太多,就算是一个县的老乡也不稀奇。

        我看到大手,心里有些安慰,觉得总算遇到了一个朋友。这时我才感觉到,我原来这么讨厌胡大麻子,这么不能忍受跟他在一起。大手停好车朝我走过来,我也跳下车去,说:“鲁猢狲死了。”大手吃惊地张大嘴,喃喃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是鲁猢狲吗?怎么会是他?”

        我不禁叫起来:“你看见了?你哪里看见的?”大手的车是从多玛来的,又不是从麻扎大坂方向来,他怎么看得见鲁猢狲翻掉的车?

        大手朝南边指了指,说:“不是埋在那边吗?搭了个乱石窠,都已经倒塌了,尸首只剩下骨头,大概埋得不严实,被狼拖出来吃掉了。我跳下车去看过的,还血淋淋的,真惨。我不知道那是鲁猢狲,我要是知道……”

        我说:“那不是的,鲁猢狲是在麻扎大坂出事的,他的车掉到山谷里了。”大手说:“这样啊?什么时候?”我说:“昨天吧,是昨天。我也刚刚知道,是一个藏 族司机说的。”大手一边转身一边嘀咕:“我还欠他两千块钱呢。”我们都上了我的车,坐着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抽得车灯越来越亮,天色越来越黑。

        胡大麻子轻轻打开车门,怯怯地笑着挤到后排坐下,我们也都没有理他。我说:“你这次运的是羊?”大手说:“是啊。”我说:“一路上倒也热闹。”大手说: “是啊。”我说:“如果我运的也是羊,那就糟透了。”大手说:“那你们单位就会另外派一辆车来了。”我说:“那倒也是。”

        大手忽然说:“鲁猢狲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我在广东的时候就认识她。”我说:“她叫王小倩。”大手说:“王小倩?也许是吧。我当时在广东一个小城,云安还是东源?也许是广 宁,那时候我总是在那里到处跑,记不得了。她在那里擦皮鞋,生意很好。”我大笑着说:“你说擦皮鞋?擦皮鞋怎么会生意很好?”大手说:“找她擦皮鞋的人都 排队了,你说她的生意好不好?”我说:“瞎说,哪有这种事?”

        大手闭着眼睛,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不一样,风气很保守,不像现在。她那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低胸的衣服,擦皮鞋的时候,半蹲在地上,身子向前那么一倾,衣服领子就豁开了,你伸着脚站在她面前, 可以看见她大半个奶奶。所以她的生意就特别火。”

        我说:“你有没有占过她的便宜?”大手说:“那时候我老实得很,眼睛看看都满足得不得了,有一次不小心手背蹭到她的奶奶,三天不肯洗手,哈哈哈。”我也哈哈大笑,说:“吹牛吹得没边没沿,你要这么老实,也不会叫大手了。”

        胡大麻子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大……大手,我能不能搭你的车回去?”大手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了半天,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说:“做人就是这个样子,眼睛这么一闭,就去了,一点影踪也没有。”

        我没有回答,可能是笑得太凶了,脑袋有些痛。

        胡大麻子又问:“我想搭你的车回去,行不行?”大手说:“老胡你嘛,当然可以便宜一点,一百块钱就够了。”胡大麻子说:“什么?一百……一百块?”大手翻了翻白眼说:“嫌贵啊?嫌贵你搭别人的车去。”

        胡大麻子尴尬地望着我,不知道怎么办。在这条路上开饭店的人,有事情出去搭一段路的车,司机一般不会收钱。所以胡大麻子吃不准大手是不是说真的。这种时候,我只好出来打圆场了。我说:“大手跟你开玩笑罢了,这你也看不出来?”

        大手说:“我不开玩笑,我豁出性命开这破车,收你一百块怎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跟着鲁猢狲去了,钱赚到手才是真的。”

        我脸上有些下不来,就闭上了嘴巴,心里冒出一股火,想用肩膀狠狠撞一下大手,将他撞出三米远,或者从他车子上拖下一只羊,一刀插进羊脖子。可是这股火气突然拐了个弯,不知怎么的转向了胡大麻子,盼着大手再给他加价,变成两百块。

        胡大麻子讨好地笑着说:“别乱说,大家都要平平安安的。”他比大手高出半个头,却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看上去特别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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