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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发布: 2011-5-19 22:08 | 作者: 商略



        一
        我蜷缩在驾驶室里,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似乎感觉到太阳在猛烈撞击着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睛,看到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变了形的青白色的脸。我吓了一跳,看清楚是胡大麻子,就一肚子火。我左腿发麻,吃力地坐起来,摇下玻璃骂他:“你想死啊,扮什么鬼?”
        胡大麻子用一节手指骨敲击着窗玻璃,发出低低的声音,看样子有话跟我说。见我摇下车窗,他就探进脑袋说:“鲁猢狲的车出事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记得他一直在路上瞎逛。他穿得圆鼓鼓的,拎着一瓶矿泉水慢慢走着,有时猛一脚踢飞一颗石子,有时蹲下身子,拔一根枯草 衔在嘴里,一点不像刚死了老婆的人。他想搭车回麻扎大坂,在我的车上等得不耐烦,就下车到路边去等,好像这样就能够等到车似的。整个早上没有从狮泉河方向 来的车子,连从麻扎大坂方向来的车也没有一辆。
        我懒洋洋地半瘫在椅子上,看着胡大麻子没情没绪的样子,不禁咧开嘴发笑。昨天一起葬了他的老婆,又喝了一夜酒,我跟他似乎已经很亲近,老朋友似的。可是睡了一觉,醒来又觉得不大认识他了。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我站在太阳下,在我的影子之外,又长出了一个影子,这两个影子有点尴尬,盼着相认,又碍于面生不好开口。我有点讨厌胡大麻子,不想与他相认,盼着从多玛赶紧来一辆车,将他送回麻扎大坂去。
        头疼得厉害,我用军大衣紧紧裹着身子,想再睡一会儿,养些力气回来,可以缓解头疼。右侧窗外阳光明晃晃地逼人而来,让我有些呼吸困难。我想钻到后排座椅上躺一会儿,但又懒得动弹。
        可是胡大麻子敲开窗子,跟我说鲁猢狲的车出事了。
        我一边搓着左腿,一边等着他说下去。可是他闭上了嘴,好像在等我发表评论。我说:“后来呢?”他说:“昨天早上翻的。”我说:“鲁猢狲人呢?”他说: “我不知道在哪儿,我是听多吉甲巴说的。”我大声说:“你他妈的说清楚些行不行?鲁猢狲究竟伤得怎么样?”他说:“他已经死了。”
        他的回答与我心里设想的方向大不相同,我一时扭不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先出现了鲁猢狲的老婆王小倩。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扁着嘴哀哀地哭,头发沾着泪水,直一缕横一缕地粘在脸上,揭下时会稍稍一滞,有点细微的快意。
        我摸摸下巴,说:“你怎么知道的?”胡大麻子说:“是多吉甲巴说的。”我问:“谁?多吉甲巴是谁?”他用拇指向后指了指。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车 头上有卐字和神鸟的装饰,一个身材魁梧的藏族司机拎着一个皮袋子,正摇摇摆摆地大步走来。我不认识他,但好像有点儿面熟。我怀疑地转头问胡大麻子:“他告诉你的?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胡大麻子说:“是傻妞叫他带口信来的。”
        多吉甲巴走到我的车边。我下了车,递过两支香烟,说:“听说鲁猢狲的车子出事了?”多吉说:“车翻了,人死了好几个,没有一个活的,好几个人都死了。”多吉的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听懂他的话还是容易的。
        我说:“车是在哪儿翻的?是麻扎大坂吗?”多吉点上烟,向他过来的方向挥舞着手说:“就在那儿,麻扎大坂,车子已经开到了山谷,就这样子,在拐弯的地 方,车子开出了公路,摔下山谷去了。”我问:“是鲁猢狲的车吗?”多吉咧开嘴笑着说:“是他的车,我在山脚下就看见了,我认识是他的车,在一个山沟里,摔 破了。在山的上面,他的车开出路的地方,还有轮胎的印子。我也认识他的,我跟他打过架,我们是朋友。他让我叫他猴子。”
        我说:“那他人呢?我 是说,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尸体?”我说着做了个手势请他上车,想打听得详细些,可是他说还有事情,急着要走。他指了指胡大麻子说:“这个人说,你和猴子是朋友,那么你跟我也是朋友。我到那里的时候,事情已发生好一阵子了。我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你放心,一定运到城里去了。”他说着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抓着皮袋 喝了一口水,大踏步走了。
        多吉只是想安慰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下到谷底去看,这是不能问的。但是鲁猢狲的尸体估计还在山谷里,那地方看不到人,摔下去就没什么希望了。在我的想象中,鲁猢狲车子,车身撞得像一个凉棚,里面的发动机、变速箱、收录机全都歪七歪八了,车头瘪进去了一大块。但我知道,他的尸体肯定还在卡他的车子里面,至少还在麻扎大坂的山谷里,过不上几天,几头狼经过,他就会尸骨无存。
        鲁猢狲已经死了,事情就是这样。
        自从前天晚上见到鲁猢狲,这一天两夜,我好像做梦一样。这个恶梦像一头双目喷火的怪兽,追在我的身后。
        我和鲁猢狲是在赌桌上真正结成朋友的。前年夏天,我们在叶城的小旅馆打麻将,打了一圈半,都嫌不过瘾,围着看牌的人也越来越多,好几个看客也都想过过手瘾,就挤在一起开始赌牌九。鲁猢狲一向赌得不大,偏偏那天他身上带的钱最多,大概有一万块,胆子就大了些,可他的运气太背,赌了三四个小时就输掉了五千块。我们觉得这样赌下去输赢太大,输家会伤了元气,就停下来,吵着要去吃夜宵。
        当时是老孙做庄家,鲁猢狲要求再赌几把。赌牌九的规矩,要给输家翻本的机会,输家不肯停手,庄家也不好结束。于是,我们都收起了钱,看老孙与鲁猢狲对赌。鲁猢狲的风头实在太差,又输了两千块。谁都看得出,他当时的手气,加上他情绪越赌越差,根本没有翻本的机会了。我们都劝他停手,去吃消夜算了,有的人已经开始往门外走。
        突然砰一声响,鲁猢狲将剩下的三千 块钱全都拍到了桌子上,朝大家看了一转,似乎是说“谁都不许走”,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臭娃子的龟儿子,这些钱赌完再说吧。”他显然是想尽量说得轻松自 如,但喉咙发涩,已经提不起嗓门了,所以声音极低。可听在我的耳朵中,他的这一句话却隆隆响。当时我奇怪地觉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死气。这让我有些心惊肉跳。
        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局面中赢钱,可是谁都说不出话来。大家都不敢小声议论,连互相看上一眼,都感到会冒犯了鲁猢狲。我们这帮人差不多都是半个亡命之徒,这时候却都小心翼翼地疑惧起来。
        只有鲁猢狲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别人,装得很自在。大家都不敢跟他对眼,他也好像一点不在乎。其实他嘴唇发抖、眼睛发红的样子,谁都看得很清楚。所以那天晚上赌博的结果,变成了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支撑鲁猢狲的一点面子。
        老孙是庄家,不得不赌下去。他很迟疑地洗着牌,眼睛的余光扫视着我们搁在桌子上的手,希望有一个出来替他解围。他洗了一半牌,为难地劝了鲁猢狲几句。鲁猢狲就低下头沉着脸,剥着自己的手指甲。老孙没有别的办法,打了两句哈哈,哭丧着脸继续赢钱,直到鲁猢狲输得精光。
        大家都弄得很没意思,谁也不想去吃夜宵,怏怏地散了,各自回房间睡觉。鲁猢狲离开赌桌时,路都走不稳了,像一套飘飘荡荡的衣服。他几年前在叶城买了一套房子,接来了老婆,安了家,算是定下了心,准备生孩子过日子。可这天晚上,他看来已经不想回家了,走到门边,在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什么话都不说。他的 脸色看上去特别绝望。我担心他想不开,就坐在一条长凳上陪他。我也曾赌得身无分文,几乎上吊自杀,我能感觉到鲁猢狲的难受劲。
        我不知道鲁猢狲这一万块钱是不是有急用。做我们这一行是很凶险的,拚了性命才赚回来一点钱。我们的性命不值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车子开入深谷摔死,比如何三叔,有一个 老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女儿本来快要出嫁,不料他在库地大坂翻车死了,一家人的生活就全变掉了,连女儿的婚事也泡了汤。他那辆大卡的残骸还在 那儿,我开车经过时,有时会看上一眼,有时不看。
        所以我们的钱特别要紧。我们的力气每天在消失,我们的钱就得每天积累起来,只要我们没有摔入深谷,就得保住这些钱,免得力气用光了去当老叫花子。
        但是我们在新藏线开货车,每跑一趟,扣除成本,也能赚上几千块钱,车上多搭一个乘客,就多赚两三百块钱,虽然经常要放空车,但空车可以多搭几个乘客,只 要小心些,心眼活络,别让交警查到。我是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要赚回一万块钱,其实也算不上很难,多跑几趟就行了,所以我觉得鲁猢狲这次,难过当然是要难过的,关键是难过之后赶快丢开,就当从来没赚到过这笔钱。
        我坐在长凳上打盹,一个头一个头地往下扑。鲁猢狲摇醒我劝我去睡觉。我看他无意回 家,也没有要睡觉的样子,想安慰他又想不出话来,只好陪他闷坐,坐一会儿又打瞌睡了。迷糊中我听到鲁猢狲隐隐的哭声。我想,他妈的,男子汉大丈夫,真够丢 脸的,不过输了一万块钱嘛,哭什么哭。我还想,他哭上一会儿,心里一清爽,事情就过去了。
        这样陪他坐了一夜,我们之间的交情就不一样了,在叶城遇上,他常会请我到他家里吃饭,买两瓶二锅头,叫王小倩烧几个好菜。他的酒品实在太差,就喜欢灌酒,而且总是有办法灌醉我,让我出洋相。
        鲁猢狲死了。以后再也不能去鲁猢狲家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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