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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发布: 2011-5-19 22:08 | 作者: 商略




        大手爽快地挥一下手,说:“那就看在歪脖子的分上,打个对折,收你五十块吧。”胡大麻子朝路上看了看,又朝我看看,想让我再替他说两句话,让他免费搭 车,可是看见我绷着脸,只好点点头说:“那……那……那好。”大手说:“你上车吧。”胡大麻子回到我的车上,拎了他的旅行袋,爬上了大手的车。

        太阳已经西斜了,从乌云堆里钻出来照在人身上,脸上还是有点火辣辣的。乌云遮住太阳的时候,就很有些寒浸浸的,虽然坐在车里吹不到风,也有些冷。我觉得 颧骨上结了一层壳,在发红发亮,撕下一小块皮,摸了摸脸,有点皱巴巴的,怕脸皮烂了,不敢再撕。大手车上的羊已静了一会儿,有几只忽又一起叫起来,好像约 好了似的。

        大手说:“那我走了,你有没有别的事?”我想了想,不情愿地说:“你给我带个口信给叶城的刘师傅,三千块就三千块,麻烦他过来帮我修一下车子。”大手说:“好的。你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丢了一支烟给他,说:“我车上的传动轴断了,在这儿都耗了四天了,他现在说不定更加不愿意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场大雪下来,说实话确实很危险。你跟他好好说说,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他觉得不够,要三千五、四千,我也认了。”

        大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数的,妈拉个巴子,我们又不做强盗了,哪里去抢钱?”我笑着说:“你才做过强盗,我可没有做过。”大手哈哈笑着上车去了。

        我突然想起,有一件要紧的事忘了告诉胡大麻子。大手刚才说,他在路上看到一堆乱石窠边上有些血淋淋的骨头,他以为那就是鲁猢狲,其实是胡大麻子的老婆的尸骨。一定是昨天晚上有一群狼闻到了气味,扒开石头,将她的尸体拖出来吃了。昨天我们累了一场,全是白辛苦。

        大手的车冲了一下,向前驶去。车上忽然掉下一个黑黑的东西,一只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跟着又有几只羊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好像看见胡大麻子的脑袋,从右 侧的车窗里伸出来,回头张望了一下。不过车子已卷起一股灰尘,就算胡大麻子真的探出了脑袋,我也看不清楚,一定是我眼睛花了一花。

        四

        在高原上,人是靠水养着的,需要不断用水润润喉,润润嘴唇。我窝在椅子上眯了几分钟,也许是大半个小时,醒来时口中焦渴难忍,拿起矿泉水猛喝一气。我的嘴唇又干裂了,结了几小块硬皮。

        窗外疏疏落落地飘着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黑沉沉的堆起了乌云。我好像才眯了一会儿眼,一个多云天就已经变成了雪天。我最害怕的雪还是毫不留情地落 下来了。我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只是下雪了,没有想到我的性命会有危险。等我明白处境凶险,只好傻坐着发呆,叹气。

        我盯着挡风玻璃,一朵一朵数着雪花,想知道雪是不是越下越大了。忽然掉下一朵大雪花,在玻璃上砸得粉碎,我的心就陡地一拎,好像一脚踩了个空。

        大多数雪花像拇指甲那么大,也不算密集。风吹过来,几片雪花急速打在玻璃上,发出嘀嘀的声音。风一停,雪就缓慢地落下来。向远处看就有些心惊肉跳,在高 山的阴影中,雪变得很密,好像要埋葬全世界似的。小时候仰着头看雪花落下来,忽然闭一下眼睛,又闭一下眼睛,脑子里会出现雪花停留在空中的样子。可是雪花 是不会停留在空中的,它总是无声无息地落下,变成裹尸布,埋葬这个世界——我想,要是一个人不喜欢下雪天了,那就是他到了穷途末路,到了被埋葬的时候了。

        高原辽阔宏大,可是我只能困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最多绕着车打几个转,周围好像筑着一道无形的墙。高原越辽阔越宏大,我就被囚禁得越牢固,越没法子挣脱。

        人是对付不了老天的,在这个没边没沿、荒凉寒冷的高原,人跟蚂蚁连形体大小的区别都谈不上了,给老天的手指头轻轻一抹,一个大活人留在雪地里的,也只能是一摊蚂蚁屎。毛娘变成了蚂蚁屎,胡大麻子的老婆,鲁猢狲,也都变成了蚂蚁屎,我也是蚂蚁屎,只是还能够动两下。

        我这摊蚂蚁屎裹紧军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低下头打开车门。蚂蚁屎也得活动活动手脚,攒点儿精力和活力,免得到时候雪积厚了没法下车,弄得整个人变成驼 背虾。我低着头下车,冷风和雪片灌进脖子,我伸出舌头,舔到了一片雪花。风声呼呼的,夹杂着一声羊叫。我刚扯开帽耳朵,忽然想起可能是从大手车上掉下来的 那只羊。

        真的是一只黑羊,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路上,听到我的脚步声,它竖起受惊的耳朵,打了个喷嚔,才转过头来看我,却没有逃开。

        我在羊的身旁蹲下来,摸了摸它瘪瘪的肚子,它全身抖动了一下,受了惊吓似的,长脸对着前面,耳朵竖起。它肚子上的黑毛凉凉的。我又摸了摸它的脚,它突然一 声狂叫,像炸了一个地雷似的,还挺起身子乱挣。我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好像被声音弹开一样,呼地站起来,心里怦怦跳着,歪着头看它。

        它伸着粗糙发紫的舌头,又咩咩叫了几声。它的每声叫都分成两半,前一半是正常的羊叫,后一半就变得沙哑,就像突然滑溜下去似的,让人起鸡皮疙瘩。它的嘴角还泛着白沫,好像吃了农药。

        我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它的腿,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可是我知道它已摔断了腿,所以躺在地上走不了路。

        我轻轻摸了摸它的肚子,说:“你也是蚂蚁屎,我也是蚂蚁屎,我们是难兄难弟。你运气怎么比我还差呢,腿都摔断了,可是我这堆蚂蚁屎一点办法都没有,这里也没有医院,只好让你断着腿了。”

        它竖着耳朵侧过头去,很不信任我的样子。它的毛也竖着,显得很肥胖,风吹过来,毛就翻了起来,一轮一轮地细细颤抖着。

        我对它说:“如果有过路车,我会带你走的,你放心好了。”

        原来我准备走了,我想,我还是不想变成蚂蚁屎,在大雪面前,我只能先逃命。可是我现在拍拍屁股走了,抛下我的卡车不管,那是怎么也赔不起的,我只好逃得越远越好,让我的老板找不到。

        我忽然有些恍惚,觉得我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穿着一身破旧的大衣,笨手笨脚地走着,身后跟了一只机灵的黑羊,黑羊的四只蹄子特别活泼,“的的的的”地敲 打着路面。一会儿,我们走上了结了冰的河面,羊蹄敲打冰面的声音就“咚咚咚咚”地响,我们的倒影在冰上模模糊糊的,像雨中的挡风玻璃。

        这就是我此时想到的逃亡。其实我经历过的逃亡,只是不断地变换着城市,不断地找工作,积攒所有能积攒的钱,准备再换城市。有好几年时间,我就过着这样的生活。老实说,我只是在流浪,并不是逃亡,因为我虽然纵火烧毁了自己家,但没有人要追我回去赔偿。我倒是认识一个真正的逃犯,名字叫阿华,他在湖北的一个小城市里混着,每天穿得破破烂烂的,骑着自行车去饭店淘泔水,大摇大摆地在马路上来来去去,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黑羊伸长脖子,低下头去闻带雪的泥土,看上去很安心的样子,真是不知死活。这头羊大概没有遇到过下雪天,所以不认识雪。

        我的手和脚都像结了冰似的冷,慢慢站起来,跺了跺脚就往回走。

        雪也没有下大,还是下得不紧不慢,地下却已经积了很薄的一层,与泥土相间,斑斑驳驳的,样子很难看。

        我读小学时,有一年冬天气温零下12摄氏度,放学时下雪了,地上也积了这么点雪,我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蹦一蹦地往家里跑,脚底下绊到一块石头,跌了一 跤,幸亏两只手动得快,从裤袋里拿出来撑住了地,嘴巴没有啃到泥,两只手麻麻的,也不觉得痛。不知怎么的,这个情景一直清晰地记着,连手上麻麻的感觉也没 有忘记。那时觉得零下12度的气温,总是冷到头了吧,从来没想过会有更冷的天气等着我。可是那天的雪,后来越下越大,积了两尺深,山上的野麂子都逃到路上 来了。

        我踏着硬梆梆的地面,好像走在城里的水泥路上。我仰起脸,将腿抬得高高的,两只手很利索地前一摆后一摆,大踏步走着。我斜着眼看看路,看见我走得地上的雪花都贴地飞出去了。我想象着身后跟了一群人,也高抬着腿前后摆着手走着,好像有点儿威风。

        走到车旁,手握住车门把手,我就咧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大蓬白白的热气。我的脸在寒冷中紧绷着,笑起来肌肉一动,脸皮硬结结的有点儿痛。我整个儿都已成傻瓜了,我想,只会做做这种傻事。不过能做做傻事也不错,鲁猢狲连傻事都做不了了。

        在车子外面,虽然风很大,雪花还会飘进脖子,倒好像不是太冷,可是上了车,坐在椅子上,紧紧地裹着军大衣,还是冷得发抖。我不敢开了发动机取暖,怕用光 了汽油,也不敢拿出厚被子来裹上,怕半夜更冷的时候会需要。我闭着眼睛打了一会儿颤,僵硬的身子慢慢松软下来,这才脱下手套,将双手插进裆部焐着,这儿是 全身最暖和的地方。

        挡风玻璃上有许多半融的冰雪,还有一道道乱流的水迹,像画了一张大地图。玻璃外面闪过许多白色的影子,总让我担心雪已经大 起来了。我看看左侧的窗外,雪还是疏疏朗朗地下着,才有些放心。我知道这一点儿放心,其实只不过是宽慰宽慰自己罢了,到了晚上,雪就会越来越大,就算不下 大雪,这样的雪一直下着,也会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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