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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生长的春天

发布: 2011-4-28 23:53 | 作者: 鬼金




        她看见那个疯老头嘴里叼着从阁楼上撕下来的那些标语坐在阁楼下睡着了。在这个充满严寒的季节,疯老头竟然发出来响亮的呼噜声,像即将来临的滚滚春雷在阴云浮动的云层下嘎嘎做响。她没有惊动老人的睡眠,没有。她轻手轻脚地离开。

        阁楼里,他坐了起来,开始忙碌着给小路做饭。小路趴在阁楼的窗口看着那纷纷落下的雪花。小路说:

        “爸爸,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啊!我要出去玩,我要去玩……”

        他把饭端上桌说:“小路,过来吃饭。”

        小路的嘴里还在嘟囔着:

        “这雪什么时候会停啊!”

        他说:“会停的,会的,也许在春天。”

        小路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歪着脑袋问他:

        “爸爸,那些人今天还要带你走吗?他们到底带你去干什么呀?你每次回来都是那么的累,有时候身上还带着血。”

        他蹙着眉头,不好回答小路。他边给小路盛着饭边说:

        “爸爸是被他们带到厂子里,去玩杀猪的游戏啊!,没有爸爸,那些人就不能玩啊!爸爸就装那猪……猪……”

        小路拍着手,几乎欢叫起来说:

        “杀猪好玩,杀猪好玩!爸爸,我也要玩杀猪游戏,我也要玩……爸爸,是装猪好玩,还是拿刀的好玩?”

        他心情沉重地看着不懂世事的小路,几乎哽咽地说:

        “吃饭吧,小路,等你吃完了,爸爸跟你玩……当然是装猪的好玩了,爸爸就总装那猪……猪……”

        小路兴高采烈地喊着:

        “要玩杀猪游戏喽,要玩喽……”

        他拿着筷子的手在哆嗦着,连带着整个身体一阵的痉挛。他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空洞,仿佛一间落满灰尘、潮湿、阴暗的屋子。小路出现在他眼睛的屋子里,看见他被当成一头猪任人宰割着,开膛破肚……他的眼睛里开始泉水般溢满悲伤的泪水,那泪水仿佛歇息在他眼睛里绝望的蝴蝶,即将起飞,作最后的挣扎。
        
        【九】
        
        她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她看见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年轻姑娘穿着超短裙从她的身边走过。年轻姑娘的高跟鞋在敲打着街道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耳朵了嗡嗡地鸣响着。年轻姑娘扭着性感的屁股在打着手机,说着一些肉麻的话,那些话就像年轻姑娘裸赤在裙子外面的大腿。这时,只见一个年轻男孩从一个胡同里走出来,冲着年轻姑娘笑了笑,两个人会合到一起,搂抱着朝电影院的方向走去。春天的燥热使她感到一阵阵的热气扑面,她穿得有些老旧,热汗淋漓,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老了。这还是M镇吗?是当年的M镇吗?她想着。

        周围林立的橱窗里不时传出一阵阵喧嚣和烦躁的声音。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奔跑起来,向着回忆的方向。
        
        她透过旅馆的窗户看见他又被那些人揪走了。

        她连外衣都没来得急穿上,就从旅馆里跑出来,跟在那些人的后面。那条街道变得汹涌起来,汹涌的是红色,绝对的红色,鲜血的颜色。那几个人揪着他的胳膊,淹没在那红色之中,每个人都从红色之中露出他们的脑袋。在红色之上行走的仿佛只是他们的脑袋。她突然发现,身后有一双孩子的眼睛,她看见一个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看着前面被那伙人揪住的他,孩子的眼睛里充满惊奇的目光。

        他回过头,向身后看着,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躲闪不及的那个小男孩。他冲着她们笑了笑,她以为他是冲着她笑的,她也笑了笑,笑得凄苦。其实他是冲着那个孩子笑的,那就是他的孩子--小路。
        
        那些揪着他的队伍变成了整齐的一排,他被夹在了队伍的中央。他们仿佛一支巡逻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那个充满灰尘霉味的电影院走去。太阳升起来了,就像一块血饼,从街道的远处吐出来的一样。毛茸茸的光围绕着那个软弱的圆弧,一跳一跳的。看着那毛茸茸的太阳跳得她一阵的心悸,她的疼痛也变成了椭圆形滚动在她的胸腔里,逐渐地膨胀着。那毛茸茸的光突然变得狂噪起来,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个巨大的光柱把他的身体囚禁在里面。她故意放慢脚步,让那个小男孩超过她。小男孩从她的身边经过,并没有仔细地打量她。她感觉身上有些冷,两只胳膊抱在了胸前,一只手压在另一边的乳房上。前面的小男孩看上去只是一只脚有些毛病,但还是走得飞快,很怕被前面的队伍落下。小男孩的脚步走得匆忙,很怕稍不一留神,前面的队伍就会水滴般蒸发了似的。他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兀鹰般紧紧地盯着前面有些滑稽的队伍在摇摆着。他们的走动看上去是那么的笨拙和愚蠢,还有一点点的滑稽。小男孩的脸上忍不住地窃笑了一下。那窃笑在他的脸上开放了一下,接着就熄灭了。

        他没有再回头。他知道小路就在他们的后面跟着。那几个革委会的人很配合着他。他们来到了那个电影院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发现小路突然隐藏在墙后面的身影在地上晃了一下。他被革委会的人推搡着一个趔趄,迈进了电影院的大门。她紧随着跟了进去。革委会的人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其中的一个人用他淫荡的目光把她全身上下看了个遍。她感到一阵的恶心,想做呕,但她没有呕出来。几只苍蝇在那几个人的头上嗡嗡地飞舞着,落在其中的一个人的秃顶上,像一粒黑色的羊屎蛋。

        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一下子就把外面的光也拦在了外面,整个电影院内一下子窒息了,瞎了。

        她仿佛感觉到了小男孩的眼睛透过电影院的大门在那里晃动着,在他们的身后。她回了两次头看了看,都没有看见。她确认小男孩没有进来,她心安了许多。

        那个小男孩没有跟进来。他被挡在了那道贴满厚厚标语的大门的外面。他拖沓的脚步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他甚至暴怒地用他的小脚使劲地踹了两下大门。那庞然的门纹丝未动。那些新鲜的标语上落下了他的脚印,几个向上行走的脚印。他在仔细地打量着整个电影院的结构,他顺着一条被荒草淹没的青石小路绕到了电影院的后面。几只老鼠在干枯的荒草里跑动着,弄得干枯的荒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一些细弱的荒草茎秆被老鼠踩断,很脆的被折断的声音在荒草丛中波及开去,使那些站立的荒草有些战战兢兢。小男孩看见那些老鼠把一些标语的碎片搬进墙角的一个洞里。几片被荒草挂住的标语碎片上呈现出一些简单的字,像纸钱般粘在荒草的茎秆上。小男孩的脚踩过去,荒草发出嘎嘎折断的声音,使小男孩的心里有股兴奋和冲动。那些荒草有的弯着,有的折断,在小男孩的脚步踏过之后,有的又支楞起来,坚强地挺立着。小男孩看着那面高高的土墙,有的地方被水洇过了,有些潮湿和阴凉,小男孩的身体贴在墙上,他壁虎般地企图爬上去。他爬了几下,又放弃了,走到离墙不很远的一段距离充满心计地看着。那墙看上去连着房檐,而不是跳进去就能到电影院里,不是。顺着墙爬上去就是电影院的屋顶。那电影院是一座二层的楼房,因为年久失修,看上去是那么的破旧,伸出来的木头屋檐有的已经腐烂。几只麻雀在屋檐上唧唧咋咋地叫个不停,瞪着绿豆般的小眼睛看着小男孩。小男孩看着那些吵闹的麻雀恼怒起来,捡起一块石子,向它们扔去,把它们给吓跑了。几只麻雀在电影院的上房盘旋着。没想到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一只乌鸦,扑楞着翅膀,把麻雀的队伍冲散了。乌鸦的叫声是那么难听,像是有一个老女人在天空上哭丧似的。乌鸦很庄严地落在了电影院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成一副黑色的风景,死亡的风景。小男孩向乌鸦扔了几个石子,那乌鸦都一动不动,连一根毛都没动,稳若磐石,就像一只铁鸟镶嵌在屋顶上似的。那剪纸般的病太阳从电影院的屋顶升起来,那乌鸦就像是病太阳的内脏。小男孩转着小眼睛瞪着那只巍然不动的乌鸦,咬着牙齿,狠狠地几乎要把乌鸦放在嘴里撕开似的,恨不得要吃了那乌鸦,揪它的毛,喝它的血,嚼碎它的骨头。小男孩的目光有些绝望,就像那斑驳的墙壁一样,看上去是那样的陈旧不堪,是啊!陈旧不堪的绝望。一种与生俱来的绝望。

        他听见了叫声,是叫声,父亲的叫声。杀猪般的叫声。

        他想,游戏开始了。

        他变得更加的焦急,两只脚在荒草上使劲地踏着,把那些荒草折断在他愤怒的情绪里。他张开嘴也嗷嗷地叫起来,迎合着里面父亲的叫声。两个人的叫声此起彼伏,冰河裂开般泛滥着。

        那病太阳在喊叫声中噌噌地窜上了一截,像一只熄灭了目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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