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向下生长的春天

发布: 2011-4-28 23:53 | 作者: 鬼金



        
        【四】
        
        有人说,雪是季节的毒药,而她认为,雪是那个年代的毒药。

        她被一阵声音惊醒。她抬起头,想看看窗外发生了什么,可是,窗户上已经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霜花,错综复杂,像一个奇怪的世界或者迷宫。她看不见窗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阵阵的脚步声踩得雪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很混乱地在雪上滑动着。她穿上衣服,来到了窗边。

        二十年前的天气好像要比现在的寒冷,那时的工业还没有这样的发达,大气层还没有完全地被破坏,所以,那时的冬天更像冬天,或者说,那是的季节更加的分明,现在就不同了,几乎没有冬天了,空气被严重地污染,现代工业像一个随地大小便的疯子,把地球弄得很脏。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在病态中矗立着,像机械的巨人,麻木地吞噬着人们存在的激情,空荡荡的躯壳里存在的只是欲望和堕落。

        她来到窗边,用手在玻璃上抹着那些霜花,用手指甲刮着,像盐的碎末掉落下来。她还是看不清窗外,她只好张开嘴,轻轻地从嘴里往玻璃上哈气,一个圆形的洞呈现了出来,像一只明亮的眼睛。她微微地笑了笑,把舌尖贴在了那个小孔上,她感觉到冰霜的咸。那个小孔更加的明亮了,仿佛玻璃根本不存在似的。被霜花封住的玻璃像一个白色的幕布,突然的破了个小洞,是屋舍之眼,洞悉着世界的存在。她的脸感觉到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太阳刚刚出来,在街道旁边的那些屋舍的顶部,像一颗头颅,喷洒着鲜血。街道上的雪之上,闪过一片刺眼的红色光芒,像一层红膜在上面,遮蔽了雪的纯白,如很深的伤口下面潜藏着骨头的白茬。她吸了一口冷气,感觉世界是冰冷的,屋舍是冰冷的,像一个冰窖。白色的世界笼罩着万物,冰凉侵入骨髓。时间在冰冷中凝固了,像一个不再旋转的轮盘,停留在那个年代的某一天,某一时刻里,某一分,某一秒,或者如灰尘般细微的时刻。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是那样的迅猛、锐利。窗外的雪消散了,停止了,沉没了,像白色的船只搁浅在那里。呼啸的西北风把墙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标语揭下来,在雪地之上,打着旋。
        
        这时,她看见几个人拖着那个男人,那个她在梦境里邂逅的男人的面孔完整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记忆,是他,是他,他又是谁?谁?谁??????

        一张有着黑色墨迹的纸,飘动着,迎面冲过来,盖住了他的面孔。他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那张纸从他的脸上脱落,像掉落下来的皮肤。他后来对她说,他就感到自己一下子新生了,是死亡使他新生了。他听见了死亡的声音,像玻璃碎片似的,在他的脸上刮着,那张纸就脱落了下来。对于死亡,他总是描述得很凄美。对于死亡,他格外的热衷谈论死亡的事情。死是艺术,在一个人的肉体上达到精美绝伦的境界。

        他自言自语起来:

        “死亡来临了吗?”

        “来临了。”

        “可是,它又悄然地离开了我的身体,伴着季节的寒冷,我看见它哆嗦的身体,在寒风中隐没。”

        “哦,死,亡。面对你,我们的肉体像倒塌的花架。”

        “不是吗?”

        他黯然泪下,几乎疯颠地,奔跑起来,像一个孩子。

        一个个人影从街道的路口走过,向这边张望着,没有表情,目光麻木,像磕磕绊绊的木头人,在移动着。他扑倒在地上,把头磕出鲜血,然后坐起来,手捧着那被他的鲜血染红的雪,微微地笑着。那血的花朵在纯白之上开得是那么的凄艳,谲媚。他看着头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手心上,落在那白色的雪上。他欣喜异常,把手心里捧着的红色的雪,大口地吞吃下去,吞吃下去。红色的花瓣染红了他的嘴唇,是那么的冷艳。他翕动着嘴唇,感觉到血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重新地融入他的血管里,和那些血的元素,一起奔腾着,汹涌着,像回到了一个河流。哗哗的,他听见了河水流动的声音,顺着骨头的缝隙在流动着。男人似乎在雪光之上,看见了那个造反派的李天斗正趴在妻子的身上,和妻子干着那事。他疯狂地吃着手心里的雪,手心里的吃完了,他趴在地上,像一头猪似的,在吃着地上的那些雪。红色,红色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妻子在血泊中,目光呆滞,身体僵硬。李天斗从妻子的身上下来后,边系着裤腰带边说,一点没劲,连她妈的叫都不会。李天斗的脚在妻子的身上狠狠地踢了一下,妻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李天斗还骂骂咧咧地,嘎吱嘎吱地踩着刚落下的雪上面。李天斗丑陋的屁股在他的面前晃动着,晃动着,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伸开双臂,在地上搂着那些雪,哭泣着。

        他趴在铺满白雪的街道上,嚎哭着,发出凄厉的声音。那巨大的生命在他的身体里曾经是那样的充满勃勃生机地转动着,充满动力,现在崩溃了,行将熄灭吗?太阳升起来了,像一个肺病患者吐出的血饼在天空上悬挂着,不那么耀眼,不那么夺目,病恹恹的,有气无力的悬挂着,从红色渐渐地转向苍白,无比的苍白,到达了苍白的及至,宛若一个白色的纸灯笼在天空上飘着,宛若天空的魂灵。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雪,消失在街道的街头。那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是悲痛的痕迹,是伤疼的痕迹,是街道羞耻的痕迹,是……

        那些脚印纷纷地在街道之上燃烧起来,跳跃着,照亮他黯淡的背影。他的影子在火光中逐渐地延伸着,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
        
        【五】
        
        那天,她早晨起来,就看见他被几个人扔在了街道上,她跑出旅馆,把他扶起来。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可怜。这些天,她在窗户里面几乎了解了他,看见他的一举一动。还有,这个男人是侵入她梦境的唯一的男人。她踩着街道上的雪跑出去,心疼地看着他趴在雪地里,嘴角在流着血,脸上伤痕累累的,可以看清上面无数黑色的结疤。细小的血流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渗透进血里,渗透进石板缝隙之间,渗透进石板缝下面冰冻的泥土里。她仿佛看见那些流进去的血液像树根一样生长起来,在她的面前飘摇着。她蹲下身子,要把他抱起来,可是她根本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拿出手绢把他的嘴角的血擦了擦。

        她轻声地说:“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她的手摸着他的额头,一片冰凉。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她心里充满疑惑地想着,他死了吗?那些人把他打死了吗?她惊愕的眼睛看着街道上白茫茫的雪上泛滥着红光,像一条血色的河流。她四周看着,可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经过。空空荡荡的,充满着无边无际的死寂和清冷。那些灰白的墙壁上的标语在风中被刮了下来,打着旋地飞舞着。她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就像地上的一小瓣雪花一样,在寒冷过后就会融化,就会死亡。她感到悲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他,肃穆的雪像泥土一样盖在他的身上。她用她的手指把他身上的雪弹落在地上,白色,有时是不吉祥的颜色。他爬满伤疤的脸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刚毅,透着男人的俊美。她低下头,几乎要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她为自己的举动愣了一下,这是干什么?她想。她有些害羞的脸上弥散着缥缈桃花般的红晕。

        四周仍旧是一片死寂,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她在等待着,他的苏醒,她的心里燃烧着一小股的灼热,她相信那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蠢蠢欲动,或者说是来自天外的奇迹的悸动。

        她自己喃喃着:“你使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你就像他一样,你是谁啊?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梦中?你紧跟着我父亲的后面出来。雪越来越大了,你醒醒吧,这样你的感冒的,你会生病的。父亲的死,我真的很伤心,几乎悲痛欲绝。我的天空一下子坍塌了,我迷惘的,找不到一个可以追寻的方向。”

        她看见落在他脸上的雪在慢慢地融化成细密的水珠,还有,他的眼睛里在向外涌动着泪水。她清晰的看出那是泪水,飘出咸涩的气味。

        “你怎么哭了?为什么哭呢?你是在梦中哭吗?你梦见了什么?你还是醒醒吧!”

        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两只乌鸦在远处的墙上站立着,发出呱噪的声音,像两个魔鬼从那里向这边窥看着。一只乌鸦在装着用嘴清理着身上的羽毛。那些灰白的墙壁看上去更加的灰白了,像麻风病人的灰白。落满白雪的街道像一条白色的孝带飘荡在大地之上。她看见一片红色在疯狂地倒塌着,无数的人在红色之中狂欢着,像一个假面舞会,她和他被淹没在红色之中。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醒了过来,他看着身边的女人,有些惊呆,但是,他还是冷静地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说,我看见了死亡的光芒,真的,我看见了,像一个旋转的光环,在我的头上飞舞着。他欣喜若狂地说着,眉飞色舞,欢悦的几乎要跳起来。街道上的雪被他的脚践踏的一团糟,纷乱的脚印,像一个奇怪的图案,是那么的狰狞,阴森,恐怖,白色之上浮动着一层黯淡的黑影,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那黑影在雪之上行走着,像离去的幽灵。

        你是谁?他问她。

        我是来这个小镇上找我姑姑的,可是我找不到他们,就在“失眠旅馆”住了下来,我看见你,每一天都从这条街道上被人带走,又被人带回来。这不,今天我看见你摔倒了,我才跑出来。她说。眼睛看着他黯淡的脸,没有表情。

        他哦了一声说,你是一个过客。

        她不说话了,扶着他。两个人向街道的尽头走去。雪又下了起来,那些盐粒般的细雪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脚印上。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