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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生长的春天

发布: 2011-4-28 23:53 | 作者: 鬼金




        “我想,你该回去了?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你会找到你的姑姑的。”他说。

        “有人说我的姑姑外出了,我会等她一段时间的,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她说得有些伤心,眼泪在眼圈了转动着。她站了起来,看着他,“我还会来看你的,还有你的儿子,小路。”

        她走出阁楼。太阳已经出来了,但看上去病恹恹的苍白。她走在那条街道上,感觉到了大地的心脏在跳动着,像一个心脏病人。他还站在阁楼的门口,看着她,看着那条街道,街道上的雪,还有街道上的冷。刀子般的风刮在他的脸上,弄得他眼睛很疼,有眼泪在里面。那些冬天里的树木在街道的两边,黑魁魁的,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

        他关上门回到了阁楼里,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梦见他和那个女孩的身体彼此的分开了,他很疲倦地看着女孩沉沉地睡着,他看着女孩的流线型身体,在黑暗中模糊地流动着,他的手伸过去,摸了一下。

        他笑了笑说:“我刚才几乎要飞起来了,要飞起来,飞的感觉真好。”

        女孩没说话,还在睡着,蜷缩的身体像一个黑暗中的蓓蕾,向梦境深处,向世界深处,开放着。

        他有些在责备自己,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恍惚地睡着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山在他的梦里出现,花花绿绿的垃圾在堆积着,在生长着,在旋转着。炙烈的日光照在上面,是那样的绚烂夺目,毛茸茸的,俨然一个穿着毛皮的脏孩子。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垃圾山,在日光下丑陋地,细致入微地呈现出它的肮脏。一些轻飘飘的垃圾在飞舞着,在垃圾山之上。还有无数的苍蝇,可以说,垃圾山是苍蝇的王国。它们的声音像一个旋转的涡轮,在整个垃圾山的上空。一些雨水冲出的沟壑,错综复杂地像一条条肠子分布在那里。一些扭曲生长的矮树伸展着弯弯曲曲的枝桠在顽强地生长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像树木的眼睛挂在那些低矮的树木上。一些人在垃圾山上面,站立着,躺倒着。无数的人涌上垃圾山,他也在那些人中间,被拥挤着。他们影子像蝮蛇似的在地面上爬着,他们相互地踩着对方的影子,踩着他们的脑袋,他们的心脏,他们的胳膊,他们的小腹,他们的生殖器,他们的大腿。影子在垃圾山的地面上,变得支离破碎。那些人从一个沟壑翻越到另一个沟壑,他们仿佛在寻找什么,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的手在扒着那些垃圾,腿蹬着,向垃圾山的顶部爬着。有的人不小心跌落下去,又继续爬着。一些流浪的野狗在他们之间穿行着,不时地发出惊人的狗叫声,可是那些人却没一丁点儿的生息,没有。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恐惧神情。他也跟在那些人的屁股后面,两手肮脏地向上爬着,他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渊。他抬头向垃圾山顶看着,一长队的送葬队伍,在上面缓慢地走着,吹吹打打,无数的白色灵幡飘动着,还有那些纷纷落下的,树叶般的纸钱。撕心裂肺的哭声。有着绚烂颜色的花圈。一个白色的队伍在垃圾山的上面,上面。他们的哭声使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滚动着悲伤,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或者说自己向往的死亡不是这样的,不是。那应该是安静的,到达一种及至的美,对,是凄美。

        他悲观地抬眼看着,后面的人在推他的屁股说:“快点爬啊?看什么呢?”

        他尴尬地笑了说:“没看什么?”

        他在继续爬着。

        一个声音在瘆人地笑着,在垃圾山的上空回荡着。错综复杂的沟壑向山上延伸着,每个人都像一个蠕动的大便,在等待着被挤出来。他们气喘吁吁,他们苟延残喘,他们大汗淋漓,他们甚至吐出了舌头,他们用手挡着强烈的日光,他们把垃圾顶在头上,他们蹲在垃圾的沟壑里。漫无边际的垃圾山,像一块染上皮肤病的皮肤。而那些人就像是一个个皮肤上起伏不平的疙瘩和疮疥。炙热火一般地窜跳着,烘烤着整个垃圾山,臭味熏天。那些人一个个面色苍白地蹲在垃圾山的沟壑里,相互充满敌意地看着对方,眼睛里在喷火,眼睛里充满恶毒,像一只只对视的蟾蜍。只见两个人开始扭打在一起,接着是一群,一群人,他们赤裸着上身,好像是两伙。接着你看,鼻子出血了,脸破了,嘴唇打开了,眼睛凸吐出来,牙齿掉下来,胳膊断了,腿折了,脑袋被扭了下来。胜利的一伙坐在地上,大口地吞吃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咬着他们的肉,嚼着他们的骨头,嘎嘣嘎嘣的,然后把骨头吐出来,你可以听见骨头掉落在地上或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他们满嘴丫子的血和肉末,还在不停地吧叽着嘴。有的人好像是塞了牙缝,折一根身边的树枝,在剔着牙。他们变得精神饱满起来,垃圾中又多了一些人的骨头、毛发和肉皮。那些骨头油汪汪地在日光下闪亮着,像黄色的金条。他们的左右手轮流抹着嘴上的油和血,一个个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伸伸手,踢踢腿。

        一个巨大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喊着:

        “你们这些畜生,吃饱了,喝得了,还不上路。”

        他们的表情一片惶恐地相互看了看,向上看那高不可及的垃圾山,无奈的向上爬。那个声音仍旧在空中回荡着,象是在驱赶着一群牲口。无数的苍蝇追赶在他们身后,像一团黑色的乌云。他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处的垃圾不知被什么人点燃了,熊熊地燃烧着,窜跳的火焰像一只只狰狞的野兽。火焰里晃动着一些人的面孔,有他熟悉的,也有他陌生的,那些面孔像一个个胶片在他的眼睛呈圆周地转动着。他慌张地看着,那些面孔在火焰里慢慢地脱落下来,火焰,只剩下仍旧在燃烧的火焰窜跳着扭曲着它们妖艳的躯体,火的躯体,混合着垃圾的气味。

        他从垃圾山上坠落下来……
        
        【八】
        
        又一个夜晚。他在坠落的过程中喊叫着。他的喊叫声惊醒了那个睡在他身边的女孩,女孩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他还在沉静地睡着,整个睡相看上去是那么的痛苦。她想把他叫醒,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那么做。她知道那黑暗的梦境不是轻易就能打破的,需要时间,对,是时间。女孩伸出她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着,他还没有醒,没有。他的呼吸变得越加的沉重,身体不时地抽搐一下,可以看见他痉挛的心脏在跳动着。女孩眼含着泪水,看着他。月光莹白地落在他的脸上,像一层细细的盐洒落。

        他醒了,看着女孩,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女人的滋味。他低着头,像做错了事情说:

        “谢谢你。”

        女孩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说:

        “谢我什么?”

        女孩狡黠地笑了,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

        “是你使我又看见了生的希望,真的,我真的已经绝望,在这样的年代里,我能怎样,绝望和悲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活是多么沉重啊!是你,是你让我看见了可能来临的春天,是你。”

        他也紧紧地抱住了女孩,眼泪纵横。

        “你知道吗?你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死了,他就是在绝望中上吊死了,是他让我到M镇来找我的姑姑的,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没有了。”

        女孩眼含着泪,一只手在摩娑着他的胡子。

        他看了看外面,又下雪了。他说:

        “你还是赶快回到旅馆吧,一会儿革委会的人又要来纠我了,真的不知道今天会怎么惩罚我,你在我这里,要是被他们看见了,你是会被牵连的。他们……”

        女孩有些坚决地说:

        “我不走,我就是要叫他们看见我。”

        她抱得他更紧了,几乎要融入他的身体里。

        他有些生气地说:“别耍小孩子脾气,听话,面对他们,我们能怎么样?我们无奈,我们是那么的渺小,无法抗衡,我们唯一的抗衡只能是死,是自戕,有了你,我还不想这么早地就去死,不想,一切都会挨过去的,会的。”

        女孩变得驯顺起来,穿上衣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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