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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的声音

发布: 2011-4-14 19:17 | 作者: 柳营



        我哭泣着说:“ 帮我托梦给一个男人,一个我倾心的、却又无能为力的男人……”我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的抑郁的哭泣声。我的身体在收缩,下沉,被抽空。我几乎快跪下去了。
       
        外公伸出皱巴巴的手,他用手按住我因哭泣而颤抖的嘴唇。外公无力地摇了摇头。外公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全是无助,与我一样的无助。
       
        谁都帮不了我……
       
        他无力地抱了抱我,转身再次离我远去。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淡去,越来越淡,最后成了一片朦胧的灰色,然后烟消云散,没了踪影……
       
        我在那刻突然清醒过来,外公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他能在那个世界里清楚地看到我的痛苦。他惦记着我。他从他的世界里慢悠悠地走过来看我。生与死在只隔着一张纸的距离。
       
        外公在纸的另一边,在另一个活着的人无法知道的世界里。他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陪我,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有办法解决的。谁都无需开口,我因为执著却仍在他转身离去时提出了要求。我的要求带给他的只有不安与牵挂。
       
        他无奈苍茫的眼神让人痛苦。我流泪了。我渴望能顺着外公离去时的脚印追赶过去,我希望能在生与死的交界处赶上他。但他已经无法像活着的人那样在走过的路上留下脚印了。我所有的希望只能在那些个在外公留下的却又是看不见的脚印里一点点散去。
       
        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七、从梦里回来
       
        是凌晨二点二十五分。
       
        我从梦里惊醒。在傍山依湖的饭店里。在饭店的房间里。在他曾经睡过一夜的床上。我从梦里惊醒。外公已在梦里走远。一身冷汗。
       
        草绿色夹克衫、穿着黑白格子裤的父亲、母亲、从纸的另一面回来的外公、所有发生过的以及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都在梦里展现,在梦里消失……
       
        这些东西在梦与现实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如果有距离,那也是一张白纸的距离。它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
       
        我睡在他昨晚睡过的位置上。睡在床的左边。被子上粘着他的气味。全是他的气息,是香草、肥皂、晚霜、烟草混合在一起的男人的气息。我几乎在这样的气息里窒息。
       
        我躲在被子里,听着水妖在湖里彻夜的呼唤。是想象中真实的声音。
       
        被子里的气味让我觉得此刻他就躺在我的身边。我的想象如指尖一样滑过他的身体。他赤裸的身体。他说过,他喜欢光着身子睡觉,那样让他感到轻松自在。想象的指尖与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距离。它控制着他的肌肉,让他的身体随我的想象一起颤抖。这样的想象在寂静的夜里时刻牵动着我的心。
       
        是不快乐的。因为心里有爱。
       
        身体在黑色的夜里失去了平稳。内心的感觉像枯色的荒草一样在秋风中摇晃。事实上,他此在睡得正香,身边偎依着的是另一个女人。隔壁房间里还睡着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小孩子,是他们的孩子。
       
        人经常在活着时的执著中迷失自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死亡离得很远。在活着的时候追求着永恒。生的永恒,爱的永恒,力量的永恒。而身边那些早已经死去了肉体的灵魂却会在梦里来回的穿梭。
       
        只是在梦里。就如早已经死去的外公在我的梦里来回穿梭一样。
       
        还有五年前自杀的姐。她割腕自杀后躺在水池里。红色的水不断从水池里溢出来,屋里到处都是新鲜的血腥气,气味里还有热气腾腾的生命的气息……这个小城中最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了,留下一个孩子。她死的时候,孩子的父亲曾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格子裤从我们家门口走过。只是走过,他没停下脚步,走过而已。
       
        那个男人在溪对面拥有一大片房产。是一个时代造就出来的爆发户。溪对岸一大片灰颜色的建筑物,全都是他的。一个将近五十的老男人。一个有本事让小城里最美丽的女子动真心的老男人。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老男人。一个答应姐姐要为她离婚并且娶她的老男人。一个趁姐躲到外地生孩子时,又有了新欢的老男人。
       
        姐已经死了。用结束脆弱的生命来忘却疼痛的记忆。用肉体的消亡来结束活着时的执著。她把那块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肉留给了活着的人。留给了活着的亲人,留给了母亲。为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忙碌的几乎没了自己的母亲。对于生活,母亲总是喜欢用沉默来对付。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对家里宣称去外地工作一年的姐姐突然间就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却又是自杀的,却又要留下一个不明不白的肉团,那个肉团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仍旧活着的人,让人无法忘记她是如何死去的。这样的死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并爱着她的亲人身上。
       
        那个男人,姐为之而结束生命的男人只是为了想了解事情的真实性,散步般悠然地从我们家门口走过而已。我们家门口的院子就是一条路,一条想到溪边散步时必须要走的路。没人想过去找他要个说法,父母都是老师,都是薄脸皮的人。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它尽早地在活着的人的视线里远离。离开了,眼不见,便可以在视觉上欺骗或者安慰自己。谁都不愿意把苦难挂在嘴里,但某些关于疼痛的神经深藏在皮肤底层,在人没有死去和肉体没有腐烂之前,一碰就痛。
       
        但是,沉默只是表象,背后的世界喧哗杂乱。
       
        姐离去后的第二个月,某天夜里,父亲在那片灰色建筑群的某个转角处守候着,守候着那个每天晚上都要去他的王国里转一圈的、喜欢穿黑白格子裤的、与父亲同岁的老男人。他来了,黑暗中,父亲朝他捅了无数刀,鲜红滚烫的血驱走了父亲脸上的寒冷。当父亲闻到新鲜的血的气味时,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男人倒在地上,笨重地倒下去,躺在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里挣扎、抽搐,最终平静下来,慢慢地将四肢舒展,然后死去。那把母亲平时用来杀鸡的尖刀还插在他的胸膛里。新鲜的血的气味在寂静的夜里四处弥漫。
       
        父亲踢了一脚还有些温热的尸体,疲惫地离去……父亲让自己沉没在水里,沉没在小溪下游附近的一个水库里。
       
        我们看到他时,是许多天后的一个黄昏。已经被人打捞上来的父亲躺在水泥坝上,赤着脚,浮肿的脸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透明。
       
        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年,姐二十三岁,我十八岁。
       
        我对突然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就如我对自己无能为力一样。父亲火化后的那天傍晚,虚弱的母亲抱着同样虚弱的我说:人要学会在回忆中忘记……
       
        怎能忘记?
       
        从水库回来的那晚开始,我习惯性地梦到活着的姐姐,梦到穿着黑白格子裤的父亲,那是仇人身上的裤子,那条裤子穿在老实巴交的父亲身上,使梦充满了怪异的色彩,但每次都是在梦快要结束时,我才发现梦里到处都弥漫着黑色的死亡的气息……
       
        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我躺在饭店的床上,床上到处都是他留下的气息。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都有醒着的人。时间在窗外的玻璃上雨水一样簌簌地流动着。
       
        我有一种饥饿感,对天亮后的真实的世界不可知的饥饿感。这样的感觉让我无法入睡。那么就醒着吧。醒与睡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罅隙,那里有着太多的神秘、被掩盖了真相的事物的行踪、暧昧的、以及不可超越的未知的一切。
       
        没人知道醒着的人的孤独,以及那种孤独的悲哀。
       
        凌晨六点起床离开。
       
        坐车回到家时,家里人都睡了,我坐在客厅里喝了杯水,将身上的那件草绿色夹克脱下来挂在椅子上,然后洗脸刷牙,进里屋睡觉……第二天,与那个在证卷交易所工作自称爱好文学的男人一起吃晚饭。这是母亲希望看到的。母亲认为,他就是她期待中的好男人。我顺着母亲的意思去做。母亲说,那同样也是死去了的父亲的意思。
       
        吃晚饭时,我仍旧穿着那套衣服,草绿色夹克衫、紫红色休闲裤。我已经迷恋上了这两种颜色。两种颜色,一种是我自己选的,另一种是姐姐送给我的。
       
        我坐在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男人面前。他不停地说着话。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能听到的只是自己内心里的声音,但这并不影响我坐在他面前与他一起吃晚饭。
       
        我知道,所有已经发生的以及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都在梦的正反两面。梦里梦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夹缝,我能在那层夹缝里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些真实的声音,它彻夜不停地在我的心湖里来回穿梭,不是心跳声,是一个来自遥远的神秘的声音。
       
        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潜藏在身体里的水妖的声音。在那层薄薄的夹缝里,到处都是水妖的声音。
       
        可我不知道,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他们是否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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