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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的声音

发布: 2011-4-14 19:17 | 作者: 柳营



        我看着飞虫。他看着我。周围开始变暗,他似乎是躲在一层薄薄的蓝色幕布后面看我。幕布后面,他无需掩饰什么。他一直盯着我看,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笑。无人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在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刚才经过一家小店时,他说要买包烟。万宝路,他只抽这个牌子的烟。他说他喜欢万宝路的口味。是原汁原味的烟草气息。他喜欢烟盒上的颜色,很沉稳的红,又仿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含蓄而张扬。那曾是旧的包装。现在的包装全都变了,变得热烈奔放,一条烟中没有任何一包的烟壳是一样的,每包烟都有着自己的包装,是个性化了的,设计者给了它灵魂与思想。
       
        他抽出了其中一包,是—个骑马的牛仔,在奔跑中抛套绳,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我在尘土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香烟燃烧的味道并不好闻,我认为那只不过是布头着火的气味。但那气味经他的皮肤过滤,从他细微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却又是另一种味道了。我喜欢上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烟草味。我也喜欢上了那些精美的、独特的、个性化了的烟壳。只是喜欢烟壳而已。我从不抽烟。
       
        后来,我说,还是买一条吧。他说,那好吧,就买一条,一包还不够今天晚上抽呢。是的,一包不够。永远也不够,只要活着。
       
        下着雨。癫狂了的可怕的雨。
       
        我与他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他看着我。我们没说话。不用说话。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我讨厌说话,即使说了,有时仍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说那么多根本没必要说的废话。那些话说出来后就像是一只死苍蝇。
       
        亮着的烟头在城市面上的灯光中闪动,一点点燃烧,缩短着烟与嘴唇的距离。一支烟的存在是短暂的。
       
        周围有一些声音。是鱼在空中游动的声音。很多很多的鱼,它们闪动着鳞片,在雨中舞动,动作健康柔美。整个城市都在鱼的舞动声中颤抖。那些鱼尾巴像春天里的花,盛开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
       
        听鱼跳舞的心是沉甸甸的。
       
        广场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说:“走吧。”我看到了他黑色眼珠里闪现出来的某种光和听到了他声音中包含着的某种小心谨慎的提议。
       
        我说:“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我想让他先走。我说:“还是让我看着你先走吧。”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抱了抱我,然后低下头,钻进车里去,车在大厦的转角处消失。
       
        我在雨中站了一会,他留下来的气息在空气中渐渐散去。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饭店里。我打开背景音乐。我没洗澡。我身上全是他的气息。我不想洗澡。累极了。到十二点时,房间里的背景音乐停止了。十二点了,是该睡去的时候了。我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却无法入睡。
       
        醒着。但总不能永远都醒着,近凌晨一点时,迷迷糊糊地到了梦里。很快又从梦中惊醒。是凌晨二点二十五分……
       
        六、纸的另一面
       
        外公从远处朝我走来,离我越来越近。我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这气味与以前没什么两样。
       
        已经好久没见到外公了。他还是老样子。一双善良仁慈的眼睛,垂挂在胸前的白胡子,驼背,身子瘦弱矮小,走路有些蹒跚。仍旧穿着那套天蓝色的对襟布衣。布衣还是崭新的,没有一点皱折。是他穿走的那一套,是母亲为他赶做的。
       
        外公是一个简单透明的人,是我爱的人。
       
        他带回来一张凳子。他在我面前站住了,朝我微笑着,但不说话。他将凳子放在地上。他的手一离开凳子,凳子便翻倒在地上了。我弯下腰想去把它扶正,但无论我怎样努力,那张凳子始终都无法立起来。我烦了,朝它踢了一脚。凳子破了一个洞,原来是纸糊的。我又踢了一脚,凳子被我踢飞到路下边的小溪里去了,白纸像花瓣一样散在水面上,顺水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外公安详地看着我,微笑。他永远都不会因为我做错什么而责怪我,从来都不会。他也不会对任何人提任何要求。他说,要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摆脱一切束缚,安安静静地活着,安安静静地死去。
       
        外公站在我面前。周围的人都躲着他,包括母亲。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惶恐。手足无措。他们几乎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这样的姿势刺痛了我。外公是个多么和蔼的人呀,他的微笑就是他善良灵魂最真实的表露。
       
        我走到外公身边,我的身体与他贴的很近,我在他的怀里。是一个安全的温暖的怀抱。我想将脸贴在他的脸上,我以前都是这样做的。我刚想这样做的时候,就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她的尖叫声阻止了我的行为。她说:“离他远一点,你是不是疯了,离他远一点。”我回过头去,看到她站在不远处,眨巴着眼睛不停地暗示我。我不懂她的暗示。我也不需要懂她的暗示。
       
        见鬼去吧。我觉得她才真的疯了。
       
        我拉起外公的手扭头就往街那边走去。外公的手非常的僵硬,冰冷的。他跟着我,像孩子一样跟着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不停地东张西望。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全是孩子般的好奇。街头改变了许多。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了。老房子全都拆掉了,街道比原来宽了二倍。他经常带我去看电影的那家电影院也重新装修过了,门票也从原来的二块涨到了二十块。
       
        我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四处乱转。后来,他在一家商场的等离子电视机前站住不走了。他张大嘴,眼睛里闪动着惊奇。电视里,几个男人为了抢一块红宝石疯狂地互相残杀,电视的画面被血染成一片血红。我能闻到血的气味,热乎乎的,带着浓郁的腥气……
       
        外公站在电视机前,看呆了。喜欢讲鬼故事的他非常爱看电视,外公穿着那套蓝色对襟布衫离开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
       
        我陪外公站在电视机前,脑子里却是另一些场面。所有与那个男人有关的场面。在湖边,在饭店的房间里,在广场上,在雨中。思念像雾一样将我包围,是能穿透的,却是看不清楚前面的方向。有那么些时刻,我甚至无法想起他脸部的轮廓。那时,他就像一张褪了色的胶片,是模糊不清的。
       
        我知道,总有一天许多,男人的脸会在记忆中淡薄下去……酸痛的感觉从电视机里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它比真实还要真实。我知道,一切都会慢慢消逝在现实面前。发生的与或许会发生的,因为不能彼此拥有,都像在梦里。只有感觉是清晰的。
       
        母亲曾告诉我,要学会在回忆中忘记……
       
        外公要离开了。外公拉了拉我的衣服,告诉我,他要回去了。是他的眼睛在说话。从见到外公到现在,他一直都没开口说过话。但我能够听懂他眼睛里的话,尽管那是无声的。
       
        外公抱了抱我。我看着外公,我的表情是矛盾的。它是我内心真实的折射。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外公拍了拍我的脸,动作里充满了怜爱。外公转身离去。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外公的背影越来越小,几乎就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内心里有一个声音:“追上外公,让外公帮助你。”我听从了那个声音,疯了一样飞跑着朝外公追去。我呼喊着。外公站在远处等我。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我有许多话要说,我是那么的无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流泪。我说:“能否帮我托梦给一个男人,让我每天都能出现在他的梦里。”
       
        外公看着我,充满了怜爱。外公的眼睛告诉我,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的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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