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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的声音

发布: 2011-4-14 19:17 | 作者: 柳营



        一、草绿色夹克
       
        她们两个人在餐桌上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显得怪异而又诡秘。我靠在晾衣杆上,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我能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一些不安的情绪。
       
        吃饭的桌子放在屋子外面,屋子外面是一条路,桌子就放在路的中间。是一条宽敞的水泥马路,但早已经不许通汽车了。穿灰色衣服的过路人牵着一头小牛从她们身边绕过去。小牛经过饭桌时,在桌子旁停了片刻。也就片刻时间,桌子底下就多了一堆黑色的粪便。她们朝那堆新鲜的粪便看了一眼,就像看一棵不长叶子的枯树一样,没有任何表情。那堆热气腾腾的新鲜粪便一点也不影响她们继续坐在桌子旁低着头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牛粪、饭、菜的热气在空气中一点点散尽。
       
        两个都是长头发的女人,都是我认识的人。一个是我姐,另一个是我表姐。我比她们小多了,平时也很少在一起,对她们也不是特别了解。认识她们,只是认识她们的长相而已。但我知道,我们互相都很在意对方。
       
        母亲蹲在不远处的溪边洗衣服。一条清澈的小溪,终年都不断水。溪就在家门口,在水泥路的下边。路是溪的岸。
       
        我能看到母亲的背影。一个瘦弱的穿黑衣服的背影。一个蹲着的背影。灰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溪边有块青石板,是我家的青石块,是父亲从别处特意搬来放在那儿的,是属于母亲的青石板。母亲总是蹲在青石板上。
       
        她似乎总是蹲在那儿。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看她蹲在那儿,不停地洗各种各样的、凡是家里可以用水清洗的东西。只要天不下雨也不下雪的话,家门口的晒衣杆上一年四季都晾满了她放在溪水里清洗过的东西。
       
        青石板上的背影就像溪对岸的那块大石头,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永恒的。就如想象中的爱情。只不过一个是柔的,一个是硬的。
       
        牛粪与饭菜的热气在空气中彻底散尽时,母亲从溪边洗完衣服回来了。我靠在路边的晾衣杆上看着母亲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拎起沉甸甸的篮子爬上岸来……一篮子满满的衣服,是我们全家人的衣服。有瘫痪在床上十五年已经八十三岁的爷爷昨晚弄脏了的内裤,也有被五岁的小外孙女尿湿了的床单……
       
        我靠在晾衣杆上,我想上去帮她一把,但我站着没动,我似乎有些麻木了。母亲爬上岸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岸就是路,我靠在路边的晾衣杆上,朝母亲微笑,母亲问:“前天晚上,你睡得好吗?”
       
        我说:“几乎一整夜都在做梦,睡的很累……”
       
        母亲站在我旁边晒衣服,她正在晒一件草绿色的夹克衫。是的,是草绿色的夹克衫,是我前几天刚买的。平时总是穿黑灰白三种颜色的我那天一走进商场,就被这件草绿色的夹克吸引住了,我买下了它。用它来配五年前姐姐在我十八岁生日时送给我的那条紫红色休闲裤。草绿与紫红,两种张扬的颜色,大胆地配在一起,竟然有着出人意料的内敛与含蓄的效果。
       
        两天前,我穿着这套衣服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晚上……这之前,我曾在那个城市呆过一段时间,说它陌生,是因为我一点都不了解它。
       
        昨天晚上,我刚从那个城市回来,全家人都已经睡着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了一杯水。喝水时我将身上穿着的那件草绿色夹克脱下来挂在椅子上。我是穿着黑毛衣进房间睡觉的。早上很迟起床,等穿好黑毛衣到客厅拿那件草绿色外套时,发现它已经从椅子上消失了。肯定是母亲把它当脏衣服拿去洗了。
       
        那是件有着特殊故事的衣服。衣服上着一种气味。是我生命中的气味,它点燃过我冰冷的血液。是闻着能让人颤栗的气味。我需要这样的气味……我想保存着,它能让我在颤栗中安静下来。它是一种安慰。
       
        我害怕失去,失去那些摸不着看不到但对我来说却又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的存在是一种感觉,只要表面的迹象存在着,感觉仍会延续下去。我无法想象草绿色夹克衫在水里飘荡的样子,我也无法想象衣服上粘着的那点可怜的气味最终将如烟雾一样在水里消散,不见踪影……我差不多都快急疯了。
       
        我在房间里发疯般地到处寻找那个放脏衣服的篮子,篮子已经不见了……我走出屋子。我看到姐与表姐两个人坐在饭桌旁窃窃私语,表情怪异而又诡秘,有头牛从她们后面经过,并且在经过时停留了一下……母亲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脚边叠着一大堆被水浸湿了的已经擦过肥皂的衣服。我还看到有肥皂泡从衣服堆里不断地冒出来,然后消失在灿烂的阳光里。
       
        草绿色夹克衫里的气味就如消失在阳光里的气泡一样,算是完蛋了,不存在了。心里某块地方被抽空了一样,有风在里面来回地徘徊。我回想着草绿色夹克衫上的故事,思绪在回忆中变得迷离。我软绵绵地靠在晾衣杆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耳朵里全是蜜蜂的嗡嗡声。正因为如此,一直来听力非常灵敏的我竟然听不到她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声。
       
        那件有着某种象征意味的衣服被母亲晾在了太阳底下。我除了能闻到肥皂与水的气味外,再也无法感觉到任何别的什么了。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靠在晾衣杆上的我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听力。
       
        恢复听力后,我听到了她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是关于一条裤子的事情。
       
        二、黑白格子裤
       
        她们在说一条格子裤的事情。一条黑白相间的格子裤。一条让她们紧张不安并且痛苦不堪的格子裤。
       
        姐的神情有些可怕。她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是我从未领教过的。是一种扭曲了的、蜡黄的、阴郁的、悲痛的表情。她似乎要哭出来了,为避免真的大哭起来,她不得不时时咬紧自己的嘴唇。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单薄的肩膀在阳光下不停地抖动着。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紧张。我为此感到迷惑。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走过去安慰她,她紧张的样子真的让人无法忍受。但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能靠在晾衣杆上好奇地沉默着。母亲晒完衣服后就回屋去忙她的事了,她手里有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母亲好像没理会坐在饭桌前的那两个女人,她们在母亲眼里似乎是不存在的。
       
        但好奇的我经常会深深地陷入由别人的秘密构成的世界中,并且对那个世界充满好奇,但并非对那些秘密本身充满好奇。我真的就那么想知道那些秘密吗?
       
        事实并非如此……
       
        只不过好奇而已。只是喜欢好奇的感觉而已。我并非想要知道秘密本身。我害怕一切不可知的并且会让人不安的事物,如果能逃避我尽量逃避。我可不想惹任何麻烦。
       
        可她是我姐姐,她光滑的前额因为内心的焦虑而堆满了皱纹,她的嘴巴在不停地活动着,她时不时地用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看起来痛苦不堪。因为她是我姐姐,我便靠在晾衣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并不了解她,可我知道,我心里是爱她的,就像我知道,她心里同样也是喜欢我的一样。
       
        过了不久,我发现她突然伸长了脖子惊恐地看着我身后的屋子,并且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急切地想捕捉到一个可靠的、可以保护她的东西。与此同时,她站直了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装着米饭的碗被她惊惶失措的手碰撞了一下,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一只大公鸡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了出来,拍着翅膀喙食着散在水泥地上的白米饭。
       
        我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去,看到父亲正从屋子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他就像生了场大病一样突然间瘦了许多,额头上有了很深的永久性的皱纹,脸上是一副苍茫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带着那副表情摆动着生硬的胳膊朝我们慢悠悠地走过来。
       
        最让人觉得别扭的是,他穿着一条非常招人眼的格子裤。那条裤子在我的视线里非常刺眼地晃荡着。是一条黑白相间式样夸张的格子裤,它穿在老实本分的父亲身上,实在有点让人无法接受。裤管是收缩了的,用扣子扣在脚裸骨处。裤腿很肥,风一吹,裤腿就像两面卷起来的旗子在风中起舞,并且舞得哗哗作响……
       
        姐满脸的难堪。她似乎正陷在一阵眩晕之中,几乎就快倒下了,表姐在一旁搂着她的身体。表姐与她同岁,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好的如同一个人一样。
       
        姐用苍凉的、惊愕的表情对表姐说道:“我死都无法安宁。”
       
        表姐搂着她虚弱的身体,没说话。姐的嘴唇在表姐的沉默中不停地哆嗦着、扭动着,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一张被焦虑和恐惧吞噬了的嘴巴,是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巴,远远看去,如同一个没嘴巴的人,模样怪异可怕。那是一种能让人窒息的模样。
       
        我靠在晾衣杆上,心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孤独。我很想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能招呼我一声,我便会靠近她们,我会对姐做出安慰她的姿势,我也会像表姐一样将她搂在怀里。但她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她们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隐形人。或者她们根本顾不上看我。
       
        父亲赤脚从屋里走出来。是初春。是阴冷的初春。
       
        他就那么赤脚走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水泥地面上到处都是小石头、锋利的玻璃碎片、腐烂了的水果……父亲微仰着头,似笑非笑地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逆风而行,粗硬的头发在风中像草垛一样竖立起来,没刮过的胡子黑蚂蚁般爬满了他的下巴,他苍茫忧伤却又严肃认真的眼神使人痛苦无比。我从小就怕父亲,如同姐怕父亲一样怕父亲。但我心里同样也非常清楚,父亲是爱我的,就像他爱姐一样爱着我。
       
        他走得非常缓慢,因为缓慢,有限的距离因为等待而被无限地拉长了……自从看到穿着黑白格子裤的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以后,姐的身体就从没停止过颤抖,如同一个做了坏事即将得到大人惩罚的孩子。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父亲从我身边经过时,停下来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阴郁而又坚决。他凝视着我,眼睛里笼罩着寒意,但却又充满了期待。我在他的眼神里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我害怕任何人对我的期待,因为它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放弃一些我生命中原本喜欢的东西而去追求另一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事物,它会更多地让我感受到因失败带来的困惑。这困惑里头夹着永恒的带有悲剧意义的色彩……我说过,我害怕任何人对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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