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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的声音

发布: 2011-4-14 19:17 | 作者: 柳营



        时间在他握着我的手里、在我们互相的凝视的眼睛里凝固。父亲看起来疲惫不堪,健康被沉淀在脸上皱纹中的寒冷、郁闷、以及孤独所吞噬。
       
        似乎是过了许久,父亲才松开我的手转身离去。他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朝我暧昧地笑了笑,就好像我们之间早已敲定了什么事情。我在笑容背后看到的是他额头上的皱纹、是他生命中那些无法排解的痛苦以及骨子里头的脆弱无助。
       
        他朝摆在路中间的饭桌走去。黑白格子裤离颤抖着的姐姐越来越近。风再次将父亲的裤子吹的哗哗响,响声剌耳。
       
        他已经靠近饭桌了。他没与她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人说话。父亲站在桌子边,不加掩饰地盯着姐姐看,眼神里有着丰常复杂的含意……
       
        姐看起来都快虚脱了,几乎全身都瘫倒在表姐的怀里了。表姐一边搂着她,一边惊慌地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姐姐,嘴里断断续续地低语着,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黑白格子裤仍旧在风里哗哗地响个不停。姐姐瘫在表姐怀里,皱着眉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父亲似乎从一时的精神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拿起饭桌上的一个鸡腿,离开了。
       
        他十分夸张地啃咬着鸡腿,朝路下边的小溪走去。我看到流动着的水面上闪动着灰色的不祥的光,那光折射到我的眼睛里,鬼火一样让人震惊。
       
        桥就在我们的屋子旁边。一座很宽的可以通汽车的桥。我站在屋子门口可以听到汽车从桥上驶过的声音。它们沉重的呼啸着爬上了桥,在快到桥的尽头时,呼啸声变成了空虚的颤抖,它们在颤抖声中驶向桥那边的街道。
       
        母亲洗衣服时专用的那块青石板就在桥底下。穿着黑白格子裤的父亲朝那块青石板走去。他站在青石板上,抬头望了一下明亮而空旷的天空,然后长久地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无法猜测他当时的感受。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一些别人所不知的东西,那些神秘的事物,别人是无法依靠想象将其猜透的。但我知道父亲内心深处某块潮湿的地方,肯定存在着某种压抑,压抑让他变得有些躁动不安,并且领着他朝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前进,一个不理智的方向……
       
        他的举动看起来似乎有些疯了。
       
        溪边的野草在初春的阳光下明亮地摇晃着。父亲微颤的背影陷在那片枯黄的野草丛中,看起来那么瘦弱、单薄、无助……风中,那条肥大的黑白格子裤在草丛中扭曲变形……我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糟糕透顶,有些寒冷的疼痛充了电般一下子弥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手心全都是汗,冰凉地潮湿着。
       
        空气中到处都是悲哀的残屑。
       
        他一直在青石板上站了。过了许久,他回过头看了眼我们家的房子,然后弯下腰去卷裤管。我看到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尖刀。一把插在父亲腰背后的尖刀,那是一把母亲平时用来杀鸡的尖刀……
       
        他将裤腿卷到大腿上面,他带着尖刀下水去了。他赤脚淌进溪水里,一步步缓慢地朝溪对面走去。走到溪中心时,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大腿,黑白格子裤沉没在溪水里,他在水里孤独地向前移动,裤子又一点点从水面上浮现出来时,离对岸已经不远了。溪对岸就是街道。
       
        他上了岸。赤脚朝人群中走去。我看着他忧心忡忡地越走越远。他的肩膀正在不断地往下沉。当他靠近溪对面那片灰色的建筑群时,他灰白的头发开始与那些冰冷的建筑物融合在一起了,我听到大片的灰尘落到他头发上的声音……
       
        我靠在晾衣杆上,用目光远远地跟随着他,但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消失在那片灰色建筑群的深处,我弄不清他是在哪个转角处消失的。
       
        是哪一个封闭了我视线的转角?它将我与他彻底地隔绝了。
       
        时间悬滞在父亲消失的地方……
       
        姐像团烂泥巴一样瘫在表姐的怀里,脸色苍白蜡黄。她看起来与死人没什么两样。我靠在晾衣杆上,我伸出了手,我在想象中轻轻地抚摸着姐的脸。一张苍白、蜡黄、绝望、孤独、与死人没什么两样的脸。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我的手似乎是从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伸过去的,手与她的脸之间隔着一个无法测量的距离,事实上,这个距离也是无法靠想象超越的。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然后消失在那片灰色建筑群的某个转角处,姐烂泥团一样地瘫倒在表姐的怀里……整个过程中,母亲都不在场。母亲也不应该在场。她太忙,她可没有闲工夫像我一样靠在晾衣杆上晒太阳。
       
        很快就到了黄昏时分,阳光已经薄得看不出多少光亮了。父亲还没回来,姐与表姐也不知去向。屋里只有我与母亲,一个五岁的小外孙女,那是姐的孩子,还有一个在床上瘫痪了十五年已经八十三岁了的爷爷。
       
        我不知道他们要不要回来,夜色已经来了,还是先去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吧。我将被小外孙女的尿弄湿了的床单收下来叠好,将那条被瘫痪在床上的爷爷自己弄脏了的内裤收下来放在专门给他装衣服的草篮子里,我还收下了别的一些杂七杂八的衣服,后来,我在那件草绿的夹克衫面前停住了。我伸出手去抚摸它……
       
        想象在抚摸中燃烧。
       
        思念在想象中颤栗。
       
        回忆在颤栗中真实地重现……
       
        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城里有一个湖,一个很大的天然湖。湖边长满了柳树。是垂柳,千万条柳枝千姿百态地垂挂在湖面上,你无法想象风吹来的时候它们是怎样轻抚湖面的。
       
        那是个典型的夏日黄昏,在玫瑰色的暗影里,天边涂抹着血色的彩霞。我在湖边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他。他一尘不染,衣衫考究。国字脸、瘦而结实的身材、小平头、高个子。他那双清晰透亮的眼睛,似乎能击穿眼前所有的事物,是一双带着智慧与灵气的眼睛。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其实所有的男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包括我的父亲。从陌生到熟悉有着一个漫长的距离。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与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但他对我来说仍是陌生的。天天呆在一起只是生活的一个表象而已,它无法改变本质上的陌生感。有些陌生感即使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超越。
       
        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在湖边的柳树下,我遇到了他。遇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陌生在某些时候是一种美。你可以不用设防,你可以任想象随心所欲。
       
        爱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开始在心里起步旅行了……
       
        三、重复的雪
       
        有两场雪。两场美丽而神秘的雪。洁白的雪。
       
        那个城市有一个美丽的湖。湖边,狭长的圆形公园绕湖一圈。公园里林木成簇,有花园小径,草地上散落着黑色的木长椅。湖一侧临街,另一侧依山。
       
        我经常会在湖边散步时遇到他,与偶然无关……
       
        遇到他,认识他,并倾心于他。或许这过程中需要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是由各种各样微妙的感觉凑合在一起的,是缺一不可的,是表达不清楚的。永远无法表达。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带着他的影子。
       
        我是坐汽车离开的。车快出城时,天下起了雪。天突然间就下起了雪,没有任何前兆。雪片飞舞在车窗外,整个世界都被朦胧的雪片包裹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柔美。很久没见到雪了,是南方的雪。心里有着莫名的惊喜。
       
        也就四五钟的时间,雪就停止了。雪停时,车已出城,上了高速。天空一片晴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车照旧往前开着,离他越来越远。时间照旧往深处滑去,离深冬越来越近……
       
        回家了。离过年还有二个月的时间。
       
        家里只有母亲、小外孙女、瘫痪在床上的爷爷,日子是寂寥的。一直在寂寥中等待着下雪的喜悦,可年都已经过完了,天还没下雪。
       
        过完年,春天就到了。正月里,母亲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一些不可知的生活将会真实可怕地呈现在我面前,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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