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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涔水镇

发布: 2011-3-17 20:22 | 作者: 艾玛



        8
       
        在三十年前,在我们涔水镇,一个人喜欢打扮,我们会说,哈!这个人,真设啊!“设”这个词我们一般用来说女人。在一个处处捉襟见肘的年代,一个女人想美,就要用尽细巧的心思和全部的智慧。“设”这个词真的很能形容一个女人在打扮上山穷水尽时最后的才智绽放,比如李兰珍旧棉布裤子上刀锋一样的裤线、晴纶毛衣上各色的活动毛衣领——她费了多少心思!我的外婆在纳好的布鞋底边上总要别出心裁地裹一层白布收边。我穿着收好边的布鞋坐在街沿上看街景,会有路过的女人注意到光洁整齐的鞋底边,她会停下来看着我的脚,说:“这鞋做得真好,像买的一样!”
       
        会“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说一个爱收拾自己的男人呢,会说这个男人,嗯,爱“好”。梁裁缝就是一个爱“好”的男人,干净整齐。当然,他也是一个能在“设”这件事上帮女人大忙的男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起到了和现今电视里那些裹着披肩、染着各色头发的男性时尚人士一样的作用。
       
        小时候的梁裁缝偶然从一副旧货担子上买了一本评书大师连阔如先生写的《江湖内幕》,从此厌恶了一切靠手巧和嘴巧的营生。不得已作了裁缝以后,在这必须手巧的营生里他还是保留了摒弃江湖春点的耿直。比如说,他拒绝给人做假衬衣领子。就好像别人要去骗人,他拒绝做帮凶。李兰珍用那些假毛衣领子来打扮自己和掩饰她只有一件红色晴纶毛衣的窘迫,是梁裁缝没法改变的事,他只好由她去。再说了,一镇的女人谁不是这样的呢?但是一个人爱设和一个人会设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个会设的女人,你只要等着看她就好。比如镇小学里的谭老师,虽然年近半百,但无论什么时候,谭老师的衣着,是得体的衣着,谭老师的行走,是斯文的行走。而镇上有些女人,走起路来简直就像被赶急了的鸡。再比如叶红梅,她从来不用假领子,她只有两件的确良衬衣,白的一件,水红的一件。她总是把尖尖的衬衣领翻到绒衣外,脖子下的一粒扣敞着,连带着把衬衣也带出来一抹,看上去好看得很。
       
        一个女人仅仅爱设是不够的。就拿李兰珍来说吧,她花样翻新地过着日子。今天脖子下是条红领子,明天换成黄的,后天换成绿的。可是呢,真让人替她担心。李兰珍脖子下飘着条绿色的毛衣领子,她在街上遇到熟人,拉拉扯扯说着话,一伸手、一弯腰,从袖口、从腰际蹿出来的一抹红,像一头藏不住的小兽,把一切都败露了,把一切都拱了出来。要命的是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有一年忽然流行马靴,街上的姑娘媳妇人人都买了一双。晚一些,李兰珍也托在县城百货商场工作的同学弄了一双小码的。靴子帮居然是生牛皮的,靴底钉着铁掌,是如此彪悍如此气势汹汹的一双鞋!靴子买回来的那晚,等李兰珍和孩子睡下了,梁裁缝坐在厨房的小竹椅上,一边洗脚,一边打量放在餐桌上的那双靴子。只见它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卧在那,猛兽一般,这哪里是用来打扮人的呢?这简直是用来糟蹋人的!更令人惊心的是在白天,小个子的李兰珍穿上新靴子,站在门外的街道上和几个女人扯白话,她立在那,膝盖以下的腿都被那猛兽般的靴子一口吞了——她整个的人就像搁在两只假肢上,怎么看都像个失去下肢的残疾人。梁裁缝心惊肉跳,急忙找了一块靛蓝的竹布,连夜给李兰珍赶制了一件西装领的通天扣长衫,下摆齐到小腿肚那,总算是把那猛兽般的靴子遮了一遮。
       
        第二天叶红梅过来叫李兰珍一起去上班,看见穿着长衫、显得十分精干的李兰珍,叶红梅一句话也没有说,却那么惊讶地望向梁裁缝。
       
        9
       
        梁裁缝是农村户口,有一年乡下要包产到户,他的两个孩子,小民和小蚊,按当时的政策随李兰珍落户镇上。
       
        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梁裁缝对李兰珍说:“队里给我分了一亩七分水田、一块梯地。”
       
        李兰珍在一碗炒辣椒片里翻捡出几块猪肉,给梁裁缝一片,给儿子小民一片,搛起一片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将剩下的一半给了女儿小蚊。李兰珍吃了几口饭,说:“未必你还要回去栽田!给你大哥栽吧。”
       
        乡下人为几尺宅基地就可以打破脑壳,这么多的田地,李兰珍说不要就不要了。李兰珍个小,但就是有这样的气魄。梁裁缝心里也是要给大哥的,大哥孩子多,吃饭的嘴也多,这事搁心里几天了,才敢跟李兰珍说。他们厨房里的灯泡是五瓦的,又经过油烟熏燎,灯光愈加微弱,一家人坐在松木饭桌边简直看不清彼此的脸。要是电灯再亮点,李兰珍就可以看见梁裁缝脸上温和的笑。
       
        梁小民多次抗议这小瓦数的灯,说不如天黑去捉几十只夜花,装在罐头瓶里也比这亮堂!李兰珍说你爸在老家时都摸黑吃饭,未必你不同,会吃到鼻孔里去!夫妻俩的话都是李兰珍来说。“你爸在老家时”是李兰珍教育子女时最主要的说辞,就像学堂里的政治老师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样教育的结果是孩子们有时会用他们那双稚气的眼睛怜悯地望向他们的父亲,这个不能像他们一样吃商品粮的男人。有时他们望着他们父亲时的样子,就像望一个在旧社会遭足了罪的翻身农奴。
       
        李兰珍“吧嗒吧嗒”地吃着饭,对梁裁缝说:“家里不是还有点夏布吗,你看着给红梅做件睡裙吧。”
       
        就这么句话,不知为什么让梁小民“咯咯咯”地笑起来。
       
        李兰珍看着儿子:“你笑什么?”
       
        梁小民那年跟我哥一样,十二三岁,俨然是个人精了。他咬着饭碗边,青花饭碗差一点扣到脸上去。
       
        梁小民说:“红梅姨走路奶子颠颠的,卖豆腐的老胡说她揣了两块嫩豆腐。”李兰珍“嘎嘎”笑了。笑过后又觉不妥,一筷头敲在梁小民头上,说:“我让你学那缺德男人!年前大军叔回来奔丧还给你带了子弹壳做的手枪,没良心!”
       
        梁小民说又不是我说的。他把头躲到碗后去,继续说:“老胡说那两块豆腐一块大军拱,一块我爸拱。”
       
        这话简直像在梁裁缝的头上打了个响雷!他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比纸还白。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梁小民拿手背把嘴一抹,抄起陀螺一溜烟出门玩去了。
       
        李兰珍愣了下,说:“——老胡的嘴巴,只怕是生了蛆!”
       
        很快小蚊吃完也找小伙伴玩去了。三十年前的小镇令人非常放心,从来没发生过丢孩子的事。那时的孩子也不象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作业要做,所以他们会玩到玩不动了才回家。
       
        梁裁缝搁下碗筷到院子里站了会。院墙根下种着苦瓜和丝瓜,果实累累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站在院子里,举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一行清泪顺着脸颊不知不觉地淌下来。他站了一会,擦干泪回到厨房,十指交叉起来兜着一只膝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边等李兰珍吃完饭好收碗。
       
        门外的街道上不时有出来乘凉的人走过,“啪啪啪”地用大蒲扇拍打身子。那一年夏天雨水出奇地少,蚊子却出奇地多。它们一团一团地出动,简直可以把人抬起来咬。开饭前李兰珍在厨房里薰了把干艾蒿驱蚊,这会儿她就在缭绕的烟雾和微弱的灯光里大口大口嚼着辣椒和米饭。孩子们都出去了,屋子里是那么静,那么暗,那么雾,让梁裁缝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小时候的梁裁缝最爱的事是读书,他的学习成绩当然也是很不错的,算术考过几次满分。十二三岁因家境贫困退学,被姆妈用一根竹条逼着跟一个半佝偻的表亲学裁缝,在一把折叠尺时不时的敲打下成年。即便是那样,他也还幻想过将来可以有一个象电影里刘巧儿那样标致可人的媳妇,两人在阳光下的田野里一边劳动一边唱歌……有说不尽的恩爱。然而世事难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成了个裁缝,媳妇、孩子,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来了,全是他不曾料想过的样子,全是他不曾料想过的日子……
            
        后来人们都说,政府倒是问过裁缝上不上诉的,裁缝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呢。
       
        我曾想象我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涔水镇,穿过灰扑扑的街道,我走到梁裁缝的窗前,问他:“上诉不加刑,为什么不呢?”当然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为下岗女工拟好起诉状以后,临去法院之前,我对她说:“要争取判离的话,可能要做好准备在财产分割上做一些让步。”
       
        她痛快地回答没有问题,接着她把头低下来,拨开头发让我看。
       
        她说:“都是染的……四十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先是孩子小,后来父母老,好容易孩子大了父母走了,现在让我为了钱?那我这辈子……”她胸脯起伏得厉害,竟哽咽而不能语。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那未能被屈辱的生活完全压服的蠢蠢的欲望,这欲望侥幸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最终使她依然成为了她。
       
        打完下岗女工的离婚官司,我和她走出法院。我站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打赢了官司但从此吃饭都成问题的女工脚步轻快地愈走愈远,突然明白很多问题其实是不需要答案的,行动直指我们的内心,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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