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路上的涔水镇

发布: 2011-3-17 20:22 | 作者: 艾玛



        梁裁缝和李兰珍的婚姻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的搭配我们常能看到,那是另外的一种门当户对。小时候的我不爱说话,我的外婆发愁地哄我,说你这样笨嘴笨舌的,长大只能嫁给西街福娘的小子。福娘的小子被庆大霉素坏了耳朵,是个聋子。哑子配聋子,可不也是正好么?
       
        叶红梅的婚姻曾是涔水镇姑娘们的婚姻范本。在三十年前的涔水镇,人们即使只是想离开小镇到县城生活,也是一件和登天一样难的事。叶红梅嫁了个军官,她的丈夫赵大军是海军某部的正连职干部,只要他一到副营,叶红梅就可以办随军,跟着他到大城市里生活——婚姻中的评估标准从来无需依靠学校这样的教育系统的推广即可作为一种知识广为人知,就如“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样的处世规则无需借助书本就可被像我丈夫这样冰雪聪明的有志青年获得一样,婚姻、社会、他人都是所学校。
       
        叶红梅的命运将会因她的军官丈夫而得到极大的改善,涔水镇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使叶红梅新婚不久就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羡慕她的人依然不少。不过那时的叶红梅,她还年轻着呢,头发还黑得发亮,到底过得好与不好,还是一件很难说得定的事。后来六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叶红梅班也上不了,一日三餐把饭和水端到六婆的床边去。
       
        六婆强撑起半个身子,挣扎着对叶红梅说:“……有你享的福!”
       
        叶红梅低着头,端着婆婆吐的一脸盆秽物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立在空荡荡的小院当中,眼里含着泪想了想她的丈夫,她能想起来什么呢?无非是一身蓝军装,还有顶总是戴得周周正正的帽子——这把她吓了一大跳。
       
        赵大军偶尔也写信来,邮政所在供销社的隔壁,李兰珍下班的时候会把信给叶红梅捎过来。李兰珍把信递给她,并不急着离开,有时她进屋看看六婆,有时她就坐在小竹椅上,一只手伸到二小子身上去摸弄它。等叶红梅看完信,李兰珍就站起来,问道大军忙什么呢。叶红梅拿着信纸的手垂下来,很茫然地说他去上海,试驾什么江湖级护卫舰。李兰珍“啧啧”地咂着嘴离开,说我去跟裁缝说一声——岂止是跟裁缝说一声?这晚睡觉前涔水镇的人就都知道赵大军忠孝不能两全,他去上海试驾护卫舰去了。
       
        六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叶红梅就时常要挽着一篮子脏衣服、床单去河边清洗,二小子忠实地跟着她。因为过于寡言少语,我那时也无学可上,有时就跟在叶红梅和二小子后面去河边。
       
        二小子实在是太老了,以致叶红梅走一会,就得把篮子抵在树上等它一会。
       
        街坊们照例是热情而客气的,他们问“六婆吃了无”或是“大军有信无”,叶红梅就蹙眉低语地答。叶红梅走过去后,人们长久地注视着她袅娜的背影,想起六婆那些咒骂她偷人的话,人人脸上都带了点暧昧的笑——不过是个人么,日子要是太好了,也终究是不太对的事吗。
       
        叶红梅走到河边,拍拍二小子,让它在河岸上呆着,自己一个人下到河边去。河边有块大青石,天气好的时候,一镇的姑娘媳妇都在大青石上淘衣浆衫,大家说长道短,泼水打闹,往往使得这里异常热闹。叶红梅得错过热闹的时刻,她要洗的东西实在是又脏又臭。有一回我跟着她来到河边,我刚刚跳到大青石上,差点就被一阵臭味熏晕过去。叶红梅抖到河里的一张床单让周围的河水都变浑了,一群小鱼忽地游过来争食,活泼地在水里钻来钻去。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句话没有地大青石上站了半天。我们低着头,看河里的小鱼为一口吃食忙忙碌碌,我们沉默不语,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而河水汤汤,就像个行色匆匆的冷漠路人。
       
        7
       
        除了我家巷口的泡桐树下,在李兰珍歇班的日子,梁裁缝铺子前也总是非常热闹的。一帮女人坐在门前的小竹椅上织毛衣、绣鞋垫,热热闹闹地扯白话。她们从身上的衣服扯到孩子、再扯到锅灶里的饮食,偶尔还有床上的光景。回回都是这些。同一个话题,有时会有很多版本,泡桐树下是一种,裁缝铺前是一种。
       
        那时候的粱裁缝在安静而忙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在窗前忙活,女人们就在窗外说笑。他并不能很真切地听清楚她们说什么,不过是间或的那么一句两句。那时有一个乡里小丫头叫秋兰的,跟梁裁缝学手艺,白天到铺子里来,天黑就回河对面乡下的家里去。梁裁缝裁剪好了,秋兰就“嗒嗒嗒”踩缝纫机缝。梁裁缝在窗前的案板上忙活,只要他一抬头,就可以从敞开的窗子里看见他的妻和那些叽叽喳喳鸟一样吵扰的女人。
       
        她们中有的人有时喊他“小梁”,开他和李兰珍的玩笑,说:“兰珍说你们没有的事,你说到底有还是没有?要是没有,小民小蚊是谁的种?”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在窗户里笑笑,看李兰珍嘎嘎笑着作势要去撕那人的嘴。
       
        时间久了,他慢慢还是有了一些发现。比如,叶红梅就很少拿他开玩笑。每逢别人笑得乱作一团,叶红梅会把头低低地低下去,尖尖的下巴一直抵到颈下的深陷在锁骨里的深窝里。有一个下午,她们不知扯到了什么,只听李兰珍叹了口气,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的难处,肉票倒也罢了,粮、油的,也让你们少一个人的看看?一时间大家都不出声了,齐齐地望向在屋子里忙活的男人。
       
        梁裁缝听得李兰珍说“我的难处”,并没有说“我们的”,不由地面红耳赤,仿佛他正是那个难处的罪魁祸首。他连忙背过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尺子,却又看见秋兰那个小丫头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好像是在等着看他如何辩解。这让他很恼火。他赚得并不比一般的男人少,可是没有那些票,有钱也是件很难的事——何况他并不敢说有钱。
       
        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有一个好手艺比什么都强啊。”他听出来是叶红梅的声音。墙上贴着梅兰芳,尺子就挂在林黛玉与虞姬之间。他把手摁在这两个死于爱情的千古美人之间,有那么两三秒钟,眼睛一点一点地湿起来,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正值黄昏将近,夕阳把街道照得金黄。
       
        他转身回到窗前的案板边,立在窗内的阴暗里,抬眼朝着叶红梅看过去,一直地,看过去。
       
        叶红梅对着窗子坐着,两个膝盖紧紧靠在一起,微微扭着身子帮李兰珍拆小民的一件旧毛衣。她把两只手伸到李兰珍面前,修长的十指莲花样盛开。她低着头,温顺地让弯弯曲曲的旧毛线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真的比什么都强。叶红梅又说。她一直没有看他,就好像她不忍心似的。
       
        六婆辞世前的一段日子,叶红梅进进出出,安静得像个影子。就连那条叫二小子的狗,也难得听到它叫几声。而相隔不远的梁裁缝家里,李兰珍也好、小民小蚊也好,都太吵闹了些。梁裁缝时常觉得自己的家简直就是由各种声音组成的,这个家里的开心、烦恼、甚至是郁闷,通通都是带着声响的。这些声响是强大的,时常会像水一样淹没了他。
       
        有一回梁裁缝从河岸上走过,看见叶红梅坐在河边哭泣。浸了水的床单很沉,拧床单的时候叶红梅的指甲齐根断了。她跌坐在潮湿的青石上,把头埋在膝盖上默默流泪,肩膀一耸一耸的——叶红梅无声的悲痛让梁裁缝心内酸楚,他犹豫了一下,“噔噔噔”下到河边去,三下两下把一篮子床单、被套拧干了水。
       
        有个下午,女人们的聚会结束,她们站起来各自提着自己的竹椅回家。梁裁缝注意到叶红梅穿着一条经过他手的草绿色军裤。那是她丈夫带给她的,本来很肥大,拿给梁裁缝改瘦了——那年流行瘦裤腿,涔水镇的人叫它绑腿裤——叶红梅穿的那条绑腿裤很合身,臀部、大腿的曲线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一样,非常圆润流畅,要是尺寸再小一点,或是再大一点都不成。梁裁缝不免对自己感到惊讶,曾经那么精准地掌握过叶红梅身体的尺度。他把脸扭到一边,不禁有些羞赧起来。


64/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