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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涔水镇

发布: 2011-3-17 20:22 | 作者: 艾玛




        
        3
       
        剩了二十年好米在人世的梁裁缝很快也就被人淡忘了。偶尔他被人提起,不过是作为一个话题,在午后、在夜晚,在街头在巷尾。人们谈到他时,语气里有些惋惜、有些觉得不可思议的好笑。
       
        有男人打上门来,这家的女人晚上必在枕边教育老公,说连野女人也不会搞,傻得像个裁缝!
       
        后来,就连梁裁缝的老婆李兰珍,也可以把两手夹在膝盖间,坐在小竹椅上对人回忆当时的一切。说着说着,她会把右手从膝盖间抽出来,给大家看那根被她嚼坏了的食指。
       
        那根食指的指头变得像枚被砸过的硬币一样又扁又薄,见过的人无不惊骇。
       
        我记得我的外婆曾问她,兰珍,两个人都是天天和你在一起的,你就一点也不晓得么?李兰珍慢慢把那根嚼坏了的手指收到掌心里,握成一个拳头在膝盖上擦来擦去,为自己的不晓得不好意思地一笑。人们的追问并不因此停止,李兰珍常常要被问到的问题大概有这些:嚼的时候疼么?是公判大会那天嚼的还是枪打的那天嚼的?流的血多么?他为什么要承认是强奸呢?
       
        李兰珍曾经的痛苦就像一条黑暗而幽深的巷道,人人都想在她的带领下走上那么一遭——人心有多好奇,也就有多残酷。
       
        我外婆所说的“两个人”,一个当然是梁裁缝,另一个是李兰珍的同事兼邻居叶红梅。
       
        李兰珍是镇供销社的售货员,而且是布匹柜的售货员。由于她的个子实在矮小,如果她坐着,站在外面的人会看不见她,所以她经常站着。她站在柜台里,猛一看去,就好像她的下巴是搁在前面的柜台上似的。
       
        李兰珍卖布,当然并非偶然。在涔水镇,对一个女人来说,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有什么样的生活,实际上跟两个男人有关。就拿西街崔记米粉店的桔子来说吧,桔子的爸爸是种田的,桔子在未嫁人时也种田,嫁了个男人,男人卖米粉,桔子也就只有米粉可以卖。一句话,就是女人得靠男人吃饭。我得承认我之所以不愿到我丈夫的律师事务所去工作,多少也是因为这个吧。
       
        李兰珍已故的父亲曾是镇供销社的职工,卖布。所以,李兰珍在涔水镇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工作,也就是卖布。尽管她个子矮小,但自小耳闻目濡,李兰珍扯布的水平也是很高的。你买三尺三,她不会给你三尺二,当然更不会给你三尺四。
       
        布匹柜在进门的右手边,进门的左手边是南货柜,柜台上放着一排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姜糖、五香瓜子、花生、猫耳朵、粘有一层白糖的饼干等小吃东西。靠墙的柜子上搁着一盆盆的油盐酱醋,上面盖着塑料布。
       
        南货柜的服务员就是叶红梅,白脸,长条个儿,十指上生着尖尖的指甲。没出事之前,人们常能看见她蹙着眉,扭着身子坐在一只方凳上与李兰珍扯白话。她蹙着眉的样子、她扭着身子坐在方凳上的样子、她尖尖的十指翘起来搁在膝盖上的样子,就好像她对周围的一切很嫌恶似的。叶红梅的肚子莫名其妙大了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供销社看见她。南货柜换了一个脸长得像个盘子一样平的年轻女人,女人长得很丑,脾气也很坏,人们去打酱油的时候,她总是把酱油洒得到处都是。
       
        李兰珍和叶红梅中间是卖搪瓷脸盆、茶缸、毛巾、肥皂、拖把的供销社主任邓伯。邓伯耳背眼花,所以她们搞起小动作和扯起私房话来,就好象邓伯不存在一样。
       
        李兰珍、邓伯、叶红梅每人头上都有一把红星牌吊扇,一到夏天就咯吱咯吱地在杉木房梁下慢慢打着转。有一天叶红梅隔着邓伯、隔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对李兰珍说:“现在大城市里的女人不穿汗褂了,她们穿一种叫奶罩的东西,巴掌大两块布,也要好几块钱”。
       
        李兰珍说:“凭么子东西,我们裁缝扫一眼就做得出来”。说到丈夫梁裁缝的手艺,李兰珍总是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就好像梁裁缝根本不是个裁缝,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了不得的男人。说着她把一根食指从领口伸进去,挑出一根细细的米色带子:“信用社的柜台上有本日历,里面一个外国女人穿了件细带子的短汗褂。我们裁缝扫一眼就做出来了,省布票,还凉快”。
       
        叶红梅说:“你把扣子解开两个我看看”。
       
        李兰珍就解开两个扣子,把衬衣往两边扒了扒,露出一字形的一抹家织夏布。
       
        叶红梅欠了欠身子,半边屁股还在方凳上,她踌躇地说:“不是这样子的,我屋里赵大军写信说下次探亲带一个给我。”
       
        叶红梅的男人在青岛当海军,连长,再过两年到副营,家属就可以随军了。所以,叶红梅注定是属于遥远的大城市青岛的。叶红梅嫁过来后,先是和丈夫在一起呆了十来天,还没怎么混熟呢,丈夫就被部队的一张电报纸叫走了。后来她和患肺结核病的婆婆六婆住在一起。年前六婆死了,现在她和一条叫二小子的老狗住在一起。
       
        叶红梅说“我屋里赵大军”远没有李兰珍说“我们裁缝”顺溜,她自己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她蹙着眉把脸扭向了门外。街道边的梧桐树上净是黄尘,叶子被太阳晒得打着卷儿。有四五个女孩头上扎了红的绿的绸子,在树下跳用粉笔画在地上的房子,她们吵吵嚷嚷的,尖细的嗓子飘起来,象在头顶甩来甩去的鞭子。叶红梅看了一会,对李兰珍说:“夏布粗粗拉拉的,也能做汗褂?”
       
        李兰珍说:“我婆婆在自留地里种的麻,没打药,自己织的布,没用药水染。我们裁缝给我、我儿、我丫头一人做了一身……睡衣!”李兰珍说完,把脑袋往一边歪了歪,咧嘴一笑又说:“洗的时候用包袱包起来,捶捶,穿在身上……”她看了看周围,哧哧笑道:“跟男人的手一样呵……一样。”
       
        “……说来可怜就可怜,可怜凤凰落烂田。
       
        凤凰落难遭狗咬,情郎落难妹可怜……”
       
        一对托着瓷碗、唱着山歌乞讨的苗族打扮的男女从门口走过,男女都包着青色头帕,女的又短又宽的裤脚上绣着七色晕的花边。他们是从西边的大山里来的,好久没下雨了,到处都是干旱。一群兴奋的孩子狗一样跟在他们后边。那几个跳房子的女孩也连忙跟了过去。他们杂乱的脚步过去后,街上扬起一层灰尘。叶红梅蹙着眉目光直直地看着街道,就好象没有听到李兰珍的话一样。
           
        4
       
        梁裁缝的铺子位于小镇东街,东街的房子都是公房,李兰珍的父亲生前分到了一套前后三间带个小后院的房子。李兰珍和梁裁缝结婚后,就把朝向街道的那间堂屋改成了铺子。只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就能听到“哒哒哒”的踩缝纫机的声音。叶红梅、邓伯也住在这条街上。
       
        李兰珍个子矮小、四肢粗短,脸就像扣过来的水瓢一样鼓。但李兰珍是一个非常爱美的女人,她的每条裤子,不管是卡其布的、棉布的、或是涤纶的,通通都烫出了刀锋一样的裤线。虽然她只有一件红色元宝针晴纶翻领毛衣,可是她给这件毛衣配了至少五条不同颜色的领子,这些漂亮的毛衣领子翻在她蓝布秋衣的领子上,使她每天看上去都不一样。到了婚嫁的年龄,她也开始经历一个平常女人会经历的一些。再说了,这世上历来只有剩男,哪有闲女?所以啊,李兰珍年轻的时候,还是有人打过她的主意的。比如肉食店的毛二师傅、镇水泥厂的碎料工赵引寿。可是,他们有的她也有,她没有的,他们照样也没有。
       
        最后,李兰珍和走村串乡做活的乡下人梁裁缝结了婚。
       
        梁裁缝这个人呢,不太像个乡下人,他简直比任何一个街上的人都要白,要干净整齐。李兰珍第一次见到梁裁缝,是在她乡下的姨姐家。看到在这姨姐家里做活的梁裁缝,她两手握在胸前,一句话没有地看了他半天。
       
        她觉得他着实长得像电影《追鱼》里的书生,白,斯文,刻苦耐劳,当然,也一样穷。
       
        梁裁缝,他只有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今天挑到张三家,明天挑到李四家。不出门做活的时候,他就和他的姆妈挤在乡下的一间偏屋里。那时他姆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整夜整夜的,他听到她在床上叹气落泪、为他担忧。他躺在另一张用门板搭成的小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他稍一动弹,就会打翻愁江苦海,淹没掉姆妈和他自己。他无法安睡,黑暗中他睁大双眼,在心里细细清算这几年的辛苦所得,除了养活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刚好够给姆妈做副杉木棺材……末了他流着泪,摸着手指上剪刀磨出来的老茧,把多少雄心壮志,全当做了蚂蚁,一只一只,碾死在指尖。
       
        结婚的时候,他从头到脚都是李兰珍添置的。新婚后的第二天,他穿了这一身新衣和她一同回他在乡下的家。从东街走到汽车站去,要穿过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走过同样热闹的南大街。李兰珍穿着红衣红裤,像个火把似的紧跟在他身边,头刚好齐到他的肩头。她一路仰着头跟人打招呼,脸红红的,似乎不是出于新娘子的娇羞,倒更像是一种孩子似的遂心如意了的得意。他把脸扭到一边,加快脚步往汽车站赶,新衣裤擦得沙沙响——他这辈子都没有走过如此漫长的一条路。
       
        这镇上的生活,和乡下终究有很大的不同,大部分时候,梁裁缝都在裁缝铺里忙活,他很少像别的男人那样到街上乱逛。李兰珍有歇班的时候,而他没有,他的每一天都是工作日……手艺还是不错的,慢慢活多了起来。他经常坐在一盏昏暗的电灯下锁扣眼,常常要熬到夜深。即便是这样,他赚得也并不比李兰珍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时常有女人对李兰珍说:“还是你好,乡下男人,肯做。”李兰珍就“嘎嘎”地笑。她们坐在裁缝铺前的街道边扯白话,偶尔一两句是关于他的,一两句,就足以让他羞愤交加,为他的肯做,为他的乡下身份。
       
        他几乎不怎么出门。偶尔他低着头、衣履洁净地从灰扑扑、闹哄哄的街上走过,那些按月拿工资的无所事事的男人会一手插在口袋里,伸出夹着纸烟的另一只手点点梁裁缝的背影,嬉笑着说:“呵呵,瞧这裁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来。好在李兰珍父母已逝,后来生下来的孩子,到底还是姓了梁。
       
        现在想来,梁裁缝,他的寡言少语,他的干净整齐,甚至他皮肤的白净,似乎都是出于一种自尊。这样的一个人,让人很难以想象,他后来,何以会有这样的一种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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