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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

发布: 2011-3-03 19:52 | 作者: 郑小驴



        你嫌弃我做这个吗?她问我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中国,做这行的会让人非常瞧不起,但是这里是越南,是战场。我一把抱住她,她像只小绵羊一样紧紧地缩在我的怀里。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做了。她说,我恨透了那些美国大兵,简直都是畜生!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一只竹椅上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一名美国佬的。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手枪来,你瞧,我已经会使用这东西了。她向那盏台灯瞄了瞄说。
       
        这样很危险的,我警告她说,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手枪千万不要让美国佬看到。
       
        她有些犹豫地说,那我去哪呢?全越南都处在战火中,去哪都不安全——要不我跟着你走,好吗?
       
        我的心咯噔了下。犹豫了良久,最后拒绝了她。我说,我的部队不会允许的,会遭到处分的。她没有说话,很快把话题转移了。我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
       
        从今开始,我再也不让人碰我,我的身子为你守着。她轻轻地说。我没有说话,我相信她肯定喜欢我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不相信我吗?
       
        我一把抱住她,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那么柔软,像朵绽放的玫瑰。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来。她说想给我生个孩子。
       
        果然如她说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接客了。
       
        不久,美国佬夜袭,把码头又给夺了回去。炮声排山倒海般的山洪一般令人恐惧。尖锐的炮声从野外的战地呼啸而来,死亡的气息在每个人心中不停地萦绕。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阿莲,你要等着我,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到时战争一结束,我就带你一起去中国,我们结婚。她靠在门口,一脸的忧伤和迷茫,啜泣不止。我将要下楼梯的时候,她叫住了我,跑过来把一块玉挂在我的脖子上。她说这是她家祖传下来的,能辟邪和带来好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回来,她握住我的手说。我点了点头。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心也跟随着一步步地沉入了深渊。活着,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我对生命的最大期盼。那段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活着?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永别。
       
        4.
       
        小黑屋愈发暗淡下去。他颓然地抬起头来,像是在哄着阿莲睡觉。她说要睡了,明晚再讲。小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老李一脸的坚毅,不容二话。小陈只得回家,他的心像乱乱的,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怜悯和惋惜。他知道阿莲肯定会死,对于这个已经昭然的结果,他多少有些遗憾。走出门口的时候,老李在背后说道,你真的不用怕,阿莲是个好人,她不会害你的。小陈怔了下,步伐匆匆地走了。那晚,他整宿都没睡好。他不知道老李为何要和他讲这些。老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段往事叙述给他听。这让小陈微微有些诧异。昏暗的马灯静静地在他眼前燃烧,玻璃上面透着一滴滴水汽,门外有什么东西像是想进来,小陈仔细一听,又没了声响。
       
        不知为什么,小陈一下子又想起分手的女友来。他的女友是他大学的同学,是城里工人的独生女。他一直叫她可儿。小陈以为可儿这辈子都是属于他的人了,但是她领着他去她家的第一次,他们的爱情差不多就遭到扼杀了。晚饭上,没有经验的他被她的父亲劝了很多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就头晕目眩起来,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她的父亲便说:小伙子,这人呐,也是讲命的,这命是上天早就给你注定了的,有人生下来便喝牛奶,而有人连稀粥都喝不上……
       
        小陈头脑顿时猛然清醒了过来。他恳切地说,我是真的爱可儿的!
       
        她父亲扑哧笑了声说,我知道你爱她,可她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和农村的娃不一般,你怕是服侍不了她,这人呐,一切还是遵照命运的安排为好,你说是吧?
       
        小陈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她家。
       
        这个世界有常人所说的平等的吗?这样想着,他干脆披衣下床,打开了门。门外原来是一只地鼠在咬门,见到他,一股烟地溜了。扑面而来的冷气流像把利剑,小陈不禁打了个寒战,关上门,坐在那里发愣,抽了好几支烟,最后打开窗户,朝小黑屋望了眼,冷月下的小屋子黑黢黢的,像垛巨大的草堆。鸡叫二遍的时候,小陈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很多的梦,五颜六色的都有,不知怎的,那晚他不停地梦见自己在石门下徘徊。他看到自己从石门进去,又转身出来,反复几次,他看到可儿就在白亮的操场上,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迈出石门,但是终究无动于衷,石门背后黑洞洞的礼堂像双巨大的手掌,一把便将他拽了进去。他湮灭在黑暗的海洋中。
       
        第二天早上,小陈很晚才起床。恍惚中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钟声,于是一个激灵地爬了起来,悄悄推开窗,发现老李拎着那只榔头,正在轻轻地敲着钟。小陈仔细听的时候,那钟又不响了。老李“敲”完钟,又回小黑屋了。小陈看了看表,正好是平时上早课的时刻。
       
        中午后,小陈决定出去走走。他的心闷得慌。走到操场的时候,发现小黑屋的门是关着的,老李不知去哪了。
       
        四周一片寂静,操场旁边的槐树叶子早已落光。冬天的原野一片荒凉,肃杀得让人脚心顿生凉意。学校后边就是坟场,一排排的坟茔像小馒头一样隆起,里面埋着一个个暴死的、枪毙的、被人谋杀的、老死的生命。小陈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这些死尸曾经是否也在自己的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如他这个模样呆立着思考生死呢?他仿佛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纷纷立在操场上,呆立不动,目光缥缈,又像在做广播体操。
       
        小陈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有些害怕起来。他像梦境中一样,走到了石门前,盯视着这道门。石门是花岗岩打制的,上面还有石匠刻的花纹。门槛足有半米宽。石门就像一个“人”字形,突兀地立在那里,要想跨进去,都得从这个“人”字里通过。小陈坐在石门的槛上,他想着昨夜老李说的阿莲的模样,恍惚中,石门的石纹在他眼前不停地变幻,他像是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在上面清晰地映现了出来。他还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映到了上面。小陈打了一个激灵,眼前的一切又没了。他看到老李从学校后边的坟场走了出来,吱呀一声推开了小黑屋的门。
       
        小陈吃完晚饭,天还未黑,他就早早地敲开老李的门了。你把故事讲完吧。小陈有些迫切地说。老李埋着头坐在火塘边说,你不怕了么?小陈说,怕又能怎样呢?
       
        两人抽了很多烟,老李望了望小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昨晚为什么我不讲了吗?
       
        小陈摇了摇头。老李叹了声气说,我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才和你讲这些的……有些事你听多了,并不是好事……
       
        小陈诧异地说,不就是个故事吗?
       
        老李就不说话了。顿了半晌,他说,阿莲真是好人,处处只为别个想。
       
        于是继续昨晚的话讲了下去。
       
        码头被美国佬夺去后,我们连续争夺了几个夜晚,都没能争回来,伤亡惨重。美国佬的炮火厉害,我们很多战友都死了。后来上头大发雷霆,说一个星期内务必再夺回来。我所在的连队化装成南越的难民,悄悄潜入码头的渔船里,伺机行动。我们在码头附近的河面上潜伏了两天,一直没能获得有利的时机。那天中午,我装扮成一个渔民,在码头的摊点上卖鱼,看到几个美国大兵醉醺醺地上了阿莲的那座楼。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的心一直在不停地跳,这个不好的预兆随着楼上的争吵声很快就发生了。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枪声正好是从阿莲的那间房子传出来的。不一会儿,一条腿上带伤的大兵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了,过了会,又有两个大兵从阿莲的房间中走出来。我的心一下子就坠入谷底了。旁边的战友不知我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劲地向我暗示着。我的手已经伸向箩筐里的那堆死鱼下面了,紧紧地抓着冲锋枪的扳机。但是我最终没有暴露出来,一直等到夜晚,上级终于下令开始突击。
       
        当我冲到阿莲的房间的时候,和我预想中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这群畜生……我给阿莲穿好衣服,她已经冰冷了……她是被掐死的……
       
        战事一结束,我把她埋了。亲手将自己喜欢的女人放入土坑中掩埋掉,这是多么悲哀的时刻,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替她报掉这个仇,我看到她清秀的面容渐渐被一抔抔黄土掩盖。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堆坟茔,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真的觉得肚子苟活下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那晚,阿莲又重新走入了我的梦中。她依旧穿着那件青色的裙子,却光着脚,浅浅地朝我笑。她说,她虽然死了,但是灵魂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一个劲地安慰我,要我不要哭,说话的语气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糟透了。神情颓废,就像生了场大病般。事实上,我也很快一病不起。最后只得告了假,躺在后方的野战医院里休息了好几天。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逐渐厌恶起这场战争来。我不知道双方反复地争夺码头究竟有何意义?我甚至开始怀疑起北越一直歌颂的这场正义之战,是不是真的充满了崇高的价值。就是那几天,我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在这场可恶的战场上待哪怕一刻钟了!
       
        重新回到战场,我便开起了小差来。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心里想的是如何度过这漫长而恐惧的一天。阿莲以前的那座楼几天后毁于美军的轰炸,它倒塌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子缓缓地向我飘来。当天的夜里,我又梦见她了。阿莲在梦里告诉我,说几天后,我将有血光之灾,让我处处小心谨慎。我笑着说,死了有什么不好的,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块了。她哭着封住我的嘴说,你不许死,你答应过我,带我回中国的。又说,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不管怎样的情况,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亡是对上帝残忍的报复,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走出我的梦境的,依稀地看到她临走的时候,在我的床头系了一根红绳。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果真如梦里所见,上面系了一根红绳。我开始相信:阿莲真的没有离我而去,她依旧留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我神志恍惚,头痛得厉害。傍晚我所在的班在执行任务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美国佬的突击。他们将我们牢牢地包围在一个坟场里,我们只能躲在坟茔堆里,机枪的疯狂扫射让我们抬不起头来。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的熟悉,原来我竟然就在埋阿莲的那片坟场。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烈,更不妙的是,我们和大部队取不到联系,而南越的敌人也声闻赶来增援美国佬,他们渐渐把我们压在了一个小坟场里,包围圈越来越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阿莲的坟堆就在相隔我几米远的右侧。
       
        敌人开始用汽油弹,猛烈的火苗蹿起老高,我们的阵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中,我看到战友们身上着了火苗,纷纷站起来呼喊着突围。一梭子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他们无一幸免,都倒下了。我心想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想起阿莲给我托的梦,愈发伤心起来。我想不管怎样,死也得和阿莲死在一块儿,于是奋不顾身地匍匐,爬到了阿莲的坟上,紧紧地抱着坟茔,就像在抱着阿莲一样。
       
        说来也奇怪。几个美国大兵和南越兵士也很快就冲到了阿莲的坟堆旁,嘴里唧唧哇哇地喊起来。我听到几个南越士兵骂道:M? th?t s? c?a ??a ng?c, thì r? ràng ?? xem anh ta vào ?ay, làm th? nào ?? bi?n m?t! ?②
       
        他们在我周围走来走去,搜了个遍,有几个人的刺刀差点碰着了我,但是最终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天黑了,几个南越大兵说,他娘的八成是遇鬼了,明明看到他来这边了的!赶紧走吧。于是骂骂咧咧地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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