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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

发布: 2011-3-03 19:52 | 作者: 郑小驴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艾略特《烧毁了的诺顿》
       
        1.
       
        腊月的时候,牯岭小学早已放假,学校像被豺狼叼走心肺的躯壳,顿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小学地处偏僻的牯岭上,这是所由建国前罗氏祠堂旧址改造而成的小学。阴暗的祠堂现在变成了学校的礼堂。怀抱粗的立柱据说是从青山那边运过来的,经过几十年沧桑岁月,筑基已经被虫蛀咬空了。礼堂的青砖墙壁上,刷满土改时的毛录,猩红色的字眼突兀地留在了青砖上,显得有些鬼气。土改的时候,这边不少地主土豪,被拉到祠堂里公审,毙了。据说都埋在了祠堂下面,用一张破席卷着草草地埋了。礼堂的阳光被前头的教室给挡住了,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凉风,黑漆漆的,阴魂不散的样子。有人曾说,礼堂里经常闹鬼。特别是雨夜,里面隐隐传出惨呼声。白天学生们经常去礼堂玩螺旋、弹玻璃珠,倒也不怕。
       
        这天小学教师陈清起来得特别早。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往火炉上烤了一个糍粑,当作早餐胡乱地吃了。寒假一放,学校怪清冷,寂寞得有些可怕。好在陈清年轻,加上刚失恋,心情颓然,倒也不怕外人说的那些鬼事。学校仅有的三位老师平时就不住校,学校一放假,都早回去过年了。小小的学校里,现在只剩下陈清一人。可有天陈清发现,学校旁边的那座低矮的小平房里也冒出了炊烟,走进一看,才发现敲钟人老李也没回。
       
        陈清有些诧异,学校放假又不要敲钟,怎么不回去过年呢?
       
        老李正抱着火塘坐在那里打盹,半眯着眼说,你刚来不久吧?这就是我的家呀,我在这里已经过了十五个年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拄着一根拐棍,提起一条瘸腿来让座,小陈老师过来烤火吧。小陈忙推辞道,你烤你的,我先回去弄点东西。
       
        小陈不大愿意进这个低矮的黑屋,里面被烟熏得开不了眼,而且有股刺鼻的酸臭味。小陈一下便联想到了那种气味,脸有些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地厌恶。小陈之前听同事讲,这个老李平日神经兮兮的,怪得很,也不大和本地人往来。他是越战时期因伤退的伍,是个中越混血儿,不是石门人,但是却来这里了。
       
        “他这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十几年了,也没见过他回过一次家,据说老家在边境。按理说,他是部队里立过功的,还高中生呢,干吗要来这鬼地方敲一辈子钟呢。”有天小陈听见两个同事下课的时候站在小学操场旁边的一排槐树下悄悄议论着老李。那时小陈刚来牯岭小学,失恋带来的没头没脑般的打击让他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小陈很快也学着其他老师的样子,无意间远离着这个老李。
       
        老李每节课负责敲两次钟。敲完钟,他猫着腰,提着那只小榔头,拖着瘸腿,马上钻进那间低矮的小黑屋中去了。
       
        上午的时候,小陈一位学生的家长从下面提着一篮子糍粑上来,又拿了一块腊肉,非得让小陈拿着不可。这边地理位置偏僻,地势险恶,没哪个青年教师肯来这上课。小陈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他来这里半年不到,吃的喝的,几乎都是学生家长送来的。家长都对他很友好,因为他是牯岭这里第一个操标准普通话的人,这让他们既新奇又敬畏。小陈想想失恋的事,心里对家长们更加过意不去起来。如果不是失恋一狠心,想去个偏僻的地方调节下心绪,或许他压根就不会选择来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
       
        学生家长嘘寒问暖了一番,最后悄悄对小陈说,那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小陈被家长的口气吃了一惊,疑惑地摇了摇头。家长就放心了,又说了些闲话,小陈好不容易才打发她走掉。中午的时候,他熬了一小锅肉粥,吃了,又看了会书,巴尔扎克的头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看都看不进去,纸上的字在眼前不停地跳拉丁舞。小陈腾地站起来,推开窗,看到小黑屋的门是开着的,老李手里提着那只小榔头走到石门上悬挂着的破铜钟前,举起手,像是要敲钟来。小陈刚想嚷他,说又不上课,敲什么钟。但是小陈的话硬生生地掐在了嘴中又缩了回去。老李并没有敲响钟,他只是将小榔头往钟上面轻轻地触了一下,反复几下,竟然没发出声音来!
       
        小陈想,这老李怪毛病还多着呢,放假的,一个人都没有,敲什么钟呢。
       
        老李“敲”完钟,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猫着腰进了黑屋里去了。小陈看到老李进门的那一刹那,像是朝他这边的窗户望了眼。进门的时候,他的拐杖还碰着了门槛,差点让老李摔了一跤。小陈盯着那条瘸腿,突然感起兴趣来。他知道老李的这条腿是在战场上炸飞掉的。他喜欢军事,小时候便听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讲打仗的故事入了迷。下午小陈闲得发慌,卧在冰冷的被窝里发闷。带来的几本书早已看完,牯岭还没通电,天一擦黑便得早早睡下。
       
        傍晚打算做饭,小陈才想起,上午家长送东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给老李一份。不仅没有,她甚至提都没提老李。小陈回想起前几回,其他家长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老李的。她们送完东西,甚至连那间黑屋子望都不望一眼,就撅起屁股走了。这样想的时候,小陈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上午的时候,他分明也看到老李看着她提东西来了的。
       
        小陈吃完饭后,便提了一块腊肉,拎着一袋糍粑去了老李那。老李正驼背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饭。见他来了,显然吃了一惊。他慌忙站了起来。他的手比屋子里的光线还黑。小陈说,这点东西,都是学生家长提来的,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天常吃这腊肉,嗓子都冒烟了。于是递了过去。老李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佝偻着腰,不安地瞧了瞧小陈,“这……这……使不得……”眼神的光芒分明扑朔迷离。小陈坚持了半天,终于把腊肉放在了案板上。老李不推了。
       
        小陈扫视了下小黑屋,竟然没发现一点肉类。老李搓着手不自然地笑着说,我有吃的,我有……他揭开一个缸,小陈看到的都是米。他很快就把米缸盖了起来。小陈心里有些怜悯起来,说,这就要过年了的,赶紧去集市上称点肉吧。
       
        老李干笑了两声说,会……会的,我自己种菜,他打开小黑屋的后门,指着一圃菜园说,你瞧,都是我种的。小陈一瞧,里面种满了蒜苗和白菜。
       
        小陈说,我帮你生火,你做你的饭去。老李说,这怎么使得!要不得的!小陈说,正好我也好烤火哩!
       
        老李忙着去做菜,他肯定以为小陈也没吃饭的,把那块腊肉也切了一截来炒了。小陈心里晓得,但是他没说自己已吃过饭了。
       
        菜做好了,果然老李请小陈一起吃。小陈说,你吃吧,我刚吃过了。老李就愣那里了,手中的筷子僵在空中半晌也没放下。小陈笑了笑,不骗你的,我们后生,不客气的!啊,真吃过了。
       
        老李啊了一声,像是才回应过来。又说,那再吃点吧……小陈有些责备自己了,还是摇了摇头,他退回到火塘边烤火去了。老李于是只好一个人吃,他的神情有些难堪。小陈看到他分明拿了三副碗筷,以为他还在坚持。老李说,那副碗筷,是供人的。小陈看到老李低着头朝那副碗筷软绵绵地说了几声,像是身边还坐了一个人似的。小陈分明又没看到其他人!老李抬起头来,冲小陈笑了笑。小陈猜想,供着的那人肯定是老李的亡妻。坐了一会,天渐渐暗淡了下来,小黑屋里影影绰绰的,小陈越坐越凉,于是推说回去还有事,便离开小黑屋了。
       
        月光如水,斜斜地吊在苦楝树上,操场显得格外的清冷。
       
        2.
       
        第二天小陈起了个大早,他赶早去下面的乡镇给家里发封电报,告知不回家过年了。外面打了一场冷霜,小陈踩着黄白色的霜土咯咯地走出了牯岭小学的操场。突然发现敲钟人老李早已起床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学左侧的那道石门下面,双手缩在袖口里。像在思忖着什么。
       
        石门的历史据说比那座罗氏祠堂还长,是清康熙时建造的,像个“人”字形。石门进去,便是小学阴森森的礼堂。小陈朝老李打了声招呼,但是老李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寡言地面向着这道沉默之门。
       
        四周雾气蒙蒙,寒冷的气流目空一切地横扫着这个冬日的清晨。
       
        下午小陈发完电报回来,发现宿舍的窗台上有人放了一大把青菜。小陈把青菜拿进房子,心想这老李还真有点意思,一下便把昨天送的“礼”还了过来。
       
        晚饭后,小陈决定去老李那坐坐。
       
        小陈说,谢谢你的青菜。老李僵在那里,把手往衣服上使劲地擦了擦说,别客气哩,青菜那么多,一个人也吃不完的。说着便笑了起来。是那种憨厚的笑。颧骨耸得很高,黝黑的脸,一张典型的越南、广西人的脸形。小陈心里踏实了起来,他坐在火塘边,说你今早起得很早的。老李伸着手往火苗上烤了烤说,天一发麻,我就睡不着了,这十五年来,都是这样……小陈想,早晨老李当真是没发觉他打招呼么?
       
        小陈笑笑说,人嘛,年纪大了睡眠就少了。老李也笑笑,说,快要死了的人了,还贪什么睡呢。死了想不睡都不成。说完大声地咳嗽,往火塘里吐了一大口痰。小陈望着那口黄绿色的痰慢慢被灰侵蚀掉,心里咯噔了下,喉咙里也痒痒的。
       
        都是烟害的,老李说,他掏出包“老司城”,抖出一根来,小陈便接了,他本不想抽的,但是莫名其妙地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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