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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

发布: 2011-3-03 19:52 | 作者: 郑小驴



        小陈指着老李那条瘸腿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李狠抽了口烟,低下头,烟雾便统统喷在了拐杖上,地雷炸的。他说。
       
        那时不知埋了多少颗地雷,他有些自嘲地说着,一颗地雷只炸断一条腿,我赚了啊。
       
        小陈说,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李说,和你一样的,老家离这里少说也有五百里呢,在中越的边境,我母亲是越南人。
       
        怪不得你的口音有些像广西那边的。小陈说。
       
        小陈又说,你应该立了功吧,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老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喜欢这里,这里安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这样待着……这个地方,谁也找不着我。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小陈说,听说你还是高中生呢?
       
        老李更加不安起来,但眼神是踏实的,心安理得的。
       
        你的妻子呢?……小陈嗫嚅着问道。
       
        她早死了……她是越南人,他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
       
        ……不过她还在我身边……阿莲!他喊道。
       
        小陈被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小黑屋子没点煤油灯,黑魆魆的。火塘里的柴火也渐渐灭掉了。小陈说,老李你别吓我啊,我胆小。
       
        老李叹了口气道,是真的,你别怕,她是好人呢,不过再过一阵子她就要回去了。又朝黑洞洞的屋里喊了一声,阿莲,过来坐坐吧,冷着咧。小陈背后如股冷风吹来,脖颈处感到凉飕飕的。脸色顿时煞白起来,却不敢走半步。他央求了老李一眼,老李当作没看见一样,说,你不要害怕,她和我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我从越南一回来,她也跟着我来了,家乡我待不下去了,都在说我……于是,我便来这里了……这里的人……嗯……都一样的……不过好在这里孤零一地,他们也说不着我……
       
        你知道我是怎么才得以退伍的吗?他望着小陈说。小陈更加不敢离开了,他努力地定了定心绪,也装作不害怕的样子说,不就是地雷么……
       
        老李嘿嘿笑了起来,突然站了起来,像是给人让座,然后又坐下,仿佛那人已经坐在他怀里了。他说,其实,那地雷,我是知道的,是我故意踩上的……
       
        小陈说,你知道有地雷还踩上去!?老李说,不来点狠的,怎么能退伍呢!腿没了,他们就只能把我送回国啦。
       
        小陈说,你是中国国籍?
       
        老李点了点头,我有一半越南血统,又会说越语,于是装扮成越南人,穿着北越的战服参加了部队。他们最后还是知道了,也没追究我什么。小陈你莫怕,阿莲是好人,她不会吓你的……受伤后,我便回国了,她跟着我的气息走,于是我们俩终于回来了……老李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苗蹿上来,小屋里忽明忽暗。小陈好几次想抬腿走,发现脚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起来。冷汗便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继续听老李唠叨。后来竟然也入了迷。
       
        3.
       
        那年的战事,说不出的惨烈。树木都被炸弹打光了,触目惊心的焦土上趴满了死尸,有越共的,也有美国佬的,我们的也不少……当时我们负责守卫一个码头,那是一个交通要塞,打仗前,那是一个很繁华的集市……河流下游便是西贡,船只来往很繁,我和阿莲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天,我和战友奉命去执行一项任务。那段时间经常下雨,那鬼天气,闷热得像个蒸汽笼,即便是下雨也热得要命。我们从河面巡游了一圈,刚踏上码头,我就看到她了。码头上的人川流不息,可是我一眼就看上她了……她站在楼上,戴着斗笠,穿着青色的裙子,脚趿白色凉鞋。她正在和人攀谈,但是一转头,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的四目相对,像是磁石般牢牢地互相吸引住了,她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神使鬼差一般,我竟然上楼来找她。但是等我一上楼,她便不见了,像是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附在栏杆上,看到浅黄色的河流从北往南缓缓地流着,过往的船只和战舰是那么的频繁,就像时间一样,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过。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伤感。
       
        隆隆的炮声一阵阵地传来,那是加农炮的声音。每天都有战友从我身边消失。下楼我转身时,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仔细去搜寻时,又没了。但我相信她一定就在我身边。
       
        第二天我又在码头执行任务,我便开始留神起来。但是我依旧没能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和我捉迷藏。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当时她压根儿就没看到我,或许她的微笑是朝我身边的某人打的。这让我对此有些犹豫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梦啊。当我一个梦接着一个做下去的时候,某天夜里,她便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她笑着对我说,你干吗要找我呢?我说,我想你。
       
        她说,你找不着我的,你以后别找我了。我说为什么?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的梦境里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朦胧,我醒了,背心全是汗水。营房的通道里投射出淡黄色的灯光,我听见站岗的战友在通道里不停地走动。窗外冷冷的月光透射进来,野外的战事正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我坐在床沿上,抽了几支烟,心里依旧没能平静下来。那些天,我的魂像是游走了,剩下一具干枯的躯体在那里麻木地行走着。我不知道我明天会怎样,我甚至在梦中看到另一个血淋淋的自己,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你还活着干什么?
       
        一个月后,战事吃紧,我所在的连队被换防。临走前的那一个夜里,我感觉到心里空空的,在码头旁梭巡了良久。那些天,连日的大雨,使得河面暴涨了不少,很多滞留的船只都停在了码头。天空中,一群群青色的鸟群不断从西边迁徙而来,落单的鸟在空中不停地哀号。就在那晚,我又看到她了。
       
        她依旧穿着那条青色的裙子,白色凉鞋改换成淡青色的了。她站在楼角前,望着我,见我也注视她时,突然掩起嘴角轻轻地笑起来。我终于确定她知道我在看她了。我几个箭步冲了上去,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闪进内室,被我一把拽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盯着我。我说,T?i s? cho b?n ch? ??i m?t th?i gian dài①。她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恐慌,不说话。我说,我不是美国佬,干吗怕我呢。
       
        她央求我道,你拽痛我了。我有些尴尬地向她解释。她抬起头来,也羞涩地望着我笑了一下。原来,她的一个弟弟上个星期刚死于美国佬的迫击炮下,她的父母则早在一年前就死于战火了。她从南越往北逃到这里还不久。我们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她不安地提防着我。她没看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喉结。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叫阿莲, 十九岁。声音非常柔和,有些像河内的口音。
       
        我打量了下她的房间,终于知道她是做那行的。她有些脸红,向我解释。我扬了扬手,什么也没说。她叹了声气说,这战事,也不知何年何月结束……说着掩面低低地啜泣起来,说,等凑足了钱,我再也不做这行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否是实话。她清纯的模样让我一下子有些喜欢她起来,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来的,她便倒在了我的怀里。她以为我也和那些大兵一样的,但是我并没有碰她。她微微有些诧异。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茉莉花香。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钱全留给了她。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珠。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她倚着栏杆问我道。
       
        如果我还没死,我会回来的!我又说,这个码头越共已经快守不住了,你最好赶紧离开。她点了点头,双眼环顾了下房内的摆设,其实她并不打算走。
       
        几天后,果然如我所说,美国佬把码头给占领了。我们退到了离这百里远的地方继续驻防。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在战场上也经常走神,要不是胸前挂着的像章保佑,流弹早就击穿我的胸膛了。我发现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青色的身影立刻便在我眼前晃动。后来我买了个香囊,想她的时候,便闻一闻。茉莉花香让我心神不宁。
       
        码头终究还是重新夺回来了。下半年,我们和南越以及美国佬为争夺码头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惨重。浑浊的河面上常常浮着死尸。那一段时间,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绷紧得像弓弦。我的战友一个个离我而去,又有新的战友陆续填补进来,一个月不到,连长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了。码头夺下来后,我又去看了她。她非常激动,以为我再也不来了。我们都很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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