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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

发布: 2011-2-21 11:54 | 作者: 任晓雯



        街灯稀薄,影子疏拉拉摊在地上。张大民身体不停激灵,仿佛有人抽拎他的脊椎。他踩过一条条影子:树木、楼房、电线杆、垃圾桶……行人鼻梁的影子,斜在他们面颊上,使得他们五官斑驳。张大民慢吞吞往抚宁路走。他拿出手机。两次无人应答之后,电话接通了,钱秀娟急促地“喂”着。

        “今天生意怎样?”他问。

        “卖掉两百。”

        “不是卖掉四百吗?”

        “两百,就两百。”

        张大民怔了怔,道:“快回去,天这么冷。”

        “忙着呢,过会儿。”

        张大民走进斯美朵对街的面包店。小球面包卖完了。他看了又看,选中一块栗子蛋糕,包进硬纸盒,用枣红锻带扎紧。

        钱秀娟终于出来。张大民看看手表,九点十四分。她站在路边打电话。过了几分钟,一辆白色小轿车驶停过来。张大民轻晃身体,一手撑住蛋糕盒盖,慢慢按压下去。营业员面无表情盯着他,将拖把扔进墙角,关掉展示柜的射灯。

        一个月前,范文强重新出现了。他居然还留长发,肥肉在皮带上水一般地滚动。他右手中指戴一枚大方戒,戒面刻着:“范文强印”。他逮住圆圆,将戒面狠戳在她胳膊上。胳膊刹时变白,旋即转红,像盖了一方图章。“圆圆长大啦。”这算是他的见面礼。

        钱秀娟介绍道:“这是老张,这是范老板,范文强。你们见过的。”

        范文强道:“见过吗?我不记得。”

        “我也不记得,”张大民淡淡道,“钱秀娟记错了。她记性越来越差,快成老年痴呆了。”

        范文强道:“别这样说你老婆。”

        钱秀娟道:“我哪儿记错啦。圆圆,记得范叔叔吗?就是那个捏脸叔叔。”

        圆圆记得了。她六岁去妈妈厂里玩,范文强捏起她的腮肉,挤成各种形状,还喷她一脸烟臭。之后不久,范文强离开工厂,做起服装生意。

        “圆圆变漂亮了,越来越像你。小时候是圆圆脸,所以叫‘圆圆’。”范文强伸出手。圆圆逃开。

        钱秀娟笑道:“唉,你非得来。我说吧,房子太小,也没东西招待你。”

        “不用招待。我随便看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范文强一边说话,一边动用食指和无名指,将大方戒拨弄得团团旋转。

        “老张,给范老板泡点茶叶。”

        张大民哗哗抖响《新民晚报》。

        “圆圆,给捏脸叔叔泡茶。”

        圆圆“哦”了一声,懒洋洋起身。

        范文强转来转去,钱秀娟紧跟其后。范文强探探空调风口道:“这机子用很久了吧,制热太慢。”又摸摸墙壁道:“这儿裂了,回头叫老王找人刷一下。”

        钱秀娟问:“老王是谁?”

        范文强答:“我助手。”

        张大民轻哼一声。范文强推开卫生间的门,一眼看见挂在冲淋龙头上的胸罩。钱秀娟急忙关门,讪讪道:“没啥好看的。”

        范文强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说走。“不多坐会儿?”钱秀娟送他出去。张大民溜到门后,窥视楼梯口亮起的灯。俄顷,钱秀娟回了,摸摸桌上玻璃杯道:“茶都没喝。”端起喝一大口。

        张大民道:“跟老相好勾搭多久了?”

        钱秀娟一口呛住,咳嗽起来。

        圆圆将范文强送的比利时巧克力塞入书包,悄悄走进阳台。她听见父亲开骂脏话。她翻到日记本末页,划了一杠“正”字。

        钱秀娟冲到外间,拉开吊柜道:“要不是他,这些卖给谁去啊!”

        受到柜门震荡,柜中化妆品倾泄而下。粉红包装的瓶瓶罐罐,长的短的扁的宽的,足有三四十件。

        “你满意了吗?”钱秀娟蹲下捡拾。

        “这是干什么?”

        “上月快做到红背心了,还差五千块。吴晓丽说,先囤货,慢慢卖。否则下回得重新冲业绩。”

        “她蒙你呢。”

        “她没蒙我,她自己也囤货。”

        “靠,坑子啊。吴晓丽自己掉进去,还拉你往里跳。你哥也不是东西。我早说了,你们上海人精明,自家人算计自家人。”

        “上海人怎么啦。我妈早说了,让我别嫁北方男人。就算在上海长大,骨子里还是北方男人。”

        “北方男人怎么啦,不满意离婚好了。”

        “离就离。”

        俩人同时顿了顿。

        张大民道:“傻不傻呀你,世上就我真心待你。什么哥啊嫂的,什么范文强许文强,他们会为你考虑吗。”

        “谁说范文强不考虑我,”她揣着化妆品,慢慢站起道,“这些他都买了,用来送客户。”

        “哦,范老板,大客户。恭喜。”

        “我两个月冲到红背心,算是快的。我会成功的。”

        “狗屁。瞧瞧你,又老又胖又蠢,黄脸婆一个。以范文强的身价,年轻漂亮的骚娘们儿,还不苍蝇似地扑他。他为啥看中你?年轻时没得手,心里惦记这事呢。真被他搞定了,你更加一钱不值。”

        钱秀娟面颊颤抖,肩膀也抖起来。一支眉笔滑出指缝,啪嗒落地。张大民替她感到难过,他想搂住她。他犹豫着走去,经过她,拉开卫生间的门,往马桶里吐了一口浓痰。

        张大民脚趾潮冷,渐渐疼痛,转而麻木。他回忆着钱秀娟。她俯身和驾驶座的人说话,然后转到小轿车另一侧,消失不见了。她的红白格呢大衣,是新买的吧。她最近添了不少新衣。张大民想了又想,只想起她穿睡衣裤的样子。那是他们在超市买的。半寸厚的棉夹里使她行动迟缓。她迟缓地走来走去,散发着斯美朵护手霜的草莓味道。

        张大民走到抚宁路,拐进弄堂。他看到他的助动车,一辆橘红“嘉陵”。车身满是擦痕,黑色座垫磨损了,海绵烂糟糟翻出来。它锁在一根落水管上。一辆白色普桑停在前方,车屁股对准它。普桑被转角灯照得锃亮。张大民瞧瞧左右,狠踢了普桑一脚,又瞅瞅嘉陵,也过去踢一脚。他将助动车钥匙塞回兜里,转身离开。

        他步入弄口豆浆店。鳗鱼饭最贵,八元一客。他要了鳗鱼饭。鳗鱼的尸体大卸八块,躺在青白色密胺餐盆上,覆着一层喷香的油光。张大民吃一口鳗鱼,吃一口压扁了的栗子蛋糕。他痛恨甜食,它们使他胃部绞起来。

        豆浆店隔壁是一家发廊,门口旋着红白蓝的转花筒灯。玻璃窄门里,坐着四五个小妞,或修指甲,或拨眉毛,或将手探进紧身衣,调整胸罩带子。一个中年女人坦胸哺乳,望着门外的张大民。她脸上刷过脂粉,脖颈黄黄一截,到了奶子那里,又转成嫩色。那是一只年轻的奶子。婴孩啧得很欢。张大民搓搓手,推门进去。靠门的女孩站起来。

        女孩领着张大民,斜过马路,钻进一室户公房。“到了。”她开灯关门,脱掉羽绒服。屋内渥着一股酸冷,仿佛汗衣堆放过夜的味道。张大民坐到窗角方凳上。凳面冰一般硌着他。他又坐到床边,又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兜转。

        “干嘛呢?”女孩问。

        “冷。”

        女孩掀起枕头,拿出遥控器。空调轰鸣起来。张大民背对床铺。床前有两双一次性拖鞋,鞋尖冲着床沿。张大民将它们踢入床底。棉被半灰不白,污着几滩暗红血渍。他钻进被子,感觉皮肤瘙痒起来。

        女孩笑了:“棉毛衫裤也没脱。”

        “先暖和暖和。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

        “我怎么叫你呢。”

        “叫我娟儿好喽。”

        张大民半坐着,双臂枕在脑后。娟儿整个沉入被窝。她头发黏成一簇簇的,散在枕头上,升火的双颊红扑扑烤着,小鼻子小眼儿像要被烤化了。

        张大民问她家在哪儿,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每天接多少人。娟儿越答越轻,仿佛即将睡着。

        手机响起:“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娟儿道:“老板,你老婆找你了。”

        手机唱了几句,寡然沉默。

        娟儿问:“做不做?时间差不多了。”

        张大民说:“让我看看你。”他俯过身,理顺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

        娟儿挣出脑袋,笑道:“没啥好看的。只要关了灯,女人都一样。”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乳房上,另一手往下抚摸他:“怎么了,你不行啊。”

        “我现在不想做,咱们说说话。”

        “好吧。”娟儿也半坐起来,披上外套,从兜里拿出双喜烟和打火机。她给了张大民一支。张大民关灯。窗帘豁着缝,漏进一条油黄的光,被窗棂的影子断成两截。烟雾在光里缭绕纠缠。娟儿的手指也被照亮,那是短胖如幼儿的手指。“说吧,”她道,“你想说什么。”

        张大民将香烟团进手心,皮肉“嘶”了一声。娟儿挪开身体,听他喉内滚动,确定他是在哭泣。她又靠过来,摸到他的胸脯,缓缓打圈摩挲:“老板,别这样哦。做人是辛苦的,有时我活着活着,也会没意思起来。中年人更是的,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办呢,总得活着吧。”张大民抓住她的手,抱紧她。她年轻的肉体发着烫。他亲她的手,她的手指咸咸的。

        娟儿道:“我给你拿纸。”

        张大民闷声道:“别开灯,”他松开她,用指肚沾沾眼角,“好了。”

        娟儿打开灯,掸掉被面的烟灰,去够床头柜上的烟缸。那是半只雪碧易拉罐,罐身有一道U型凹塘。她肉滚滚的大腿斜出被子,摊成扁圆形状。张大民盯着她的腿,伸出手,又迅速缩回。“你的趾甲油好看。”他说。

        “真的吗?”娟儿将双脚摊放上来,“哪只更好看?左脚大红的,右脚玫瑰红的。”

        “差不多。”

        “怎会差不多,一个是大红,一个是玫瑰红。”

        “都是红嘛。”

        “大红是大红,玫瑰红是玫瑰红。”

        “女人家干干净净,什么不涂最好。”

        娟儿撇嘴道:“胡说,很多男人觉得红趾甲很骚。”

        张大民将她的腿塞回被子。她用脚趾夹他的棉毛裤。张大民捉住她的脚,揉捏着,那脚温暖起来。

        “娟儿。”

        “嗯。”

        “娟娟。”

        “嗯。”

        “小娟,秀娟。”

        “秀娟?谁是秀娟?你老婆吧,哈哈,不对,肯定是相好……唉,你怎么啦?”

        张大民掀开被子,俯身从长裤口袋掏出钞票。娟儿数点着,说:“老板,钱正好……这么完了吗?真是的,什么都没做……”

        “听我正经说一句,”张大民道,“你该去读个书,技校什么的都行。要为将来打算。”

        “嗯,好的……对了,你真觉得趾甲油不好看?两种都不好看?”

        张大民穿起衣服,接着是裤子、袜子。他将羽绒夹克拉到顶。拉链头夹到脖子肉了。他收紧鼻孔,将一个喷嚏硬缩回去。过道幽长,他推开楼门,眼睛被扎了一下。花坛、房屋、街道、天际,像被白色掩进同一平面。雪花在他额上化为透明。他迟疑着,踩出一小步。

        写于2010年10月28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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