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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

发布: 2011-2-21 11:54 | 作者: 任晓雯



  
        钱秀娟加盟斯美朵。她花费二千多元,买入护肤包、彩妆包,和第一批产品。吴晓丽送她一套职业装。钱秀娟穿上时,必须屏住呼吸,收拢赘肉,慢慢提起拉链。

        她满城挤着公交车,给人上美容课。回到家,粉底搓泥了,眼影晕在眼角。她坐在床沿,往脚踝上贴橡皮膏,然后走到桌前,问圆圆功课多吗,穿得暖吗,给她塞些小零食。圆圆晃动脑袋,避免母亲摸她头发。钱秀娟板下脸道:“头抬高些。”圆圆撇撇嘴,直起脖子,推远作业本。

        不出门时,钱秀娟窝在阳台打电话。预约卡、美容卡、客户通讯薄,每件都印着百合花——这是斯美朵Logo。张大民半夜起床,摸到那一桌卡片,将它们撒出窗口。

        翌日傍晚,钱援朝来电:“这么对待娟娟太过份。她们的事业,开头尤其困难。我们做老公的要支持。现在吴晓丽当督导,一月赚两万,人变漂亮了,气质也提升了。”

        张大民闷声道:“以咱俩的关系,你少睁眼说瞎话。”

        钱援朝顿了顿道:“我话搁这儿,你爱信不信。”

        张大民出着神,去灶上煮水。钱秀娟回了,一边理头发,一边换拖鞋。

        “你好。”张大民说。

        钱秀娟抬起脸,仿佛刚看到他。“你好。”她说。

        “回来啦?”

        “嗯。”

        “今天真早。”

        “哦……水开了。”

        张大民关掉煤气。

        “圆圆呢?”她问。

        “去外婆家了。今天星期六。”

        “哦。”

        “要不……出去吃?”

        钱秀娟瞥了瞥灶头,那儿有包拆封的速冻水饺。“好。”她说。

        他们去弄堂对面小饭馆。钱秀娟嫌桌面油腻,嫌服务生冷淡,嫌碗筷不够干净。嫌了一阵,终于不响。张大民用筷尖“嗒嗒”敲击碗沿。对街,两名白大褂女营业员站在药店门口闲聊,瓜子壳吐了一地。一个老头挪向水果摊,抓起一只苹果,又抓起一只苹果。

        菜上来了。张大民转而注视女服务生的手。她的指甲浸在蜜汁红枣的汁水里。张大民和钱秀娟,默默拿起筷子,低头进食。

        上第二道菜时,张大民终于开口:“事业……好吗?”

        “挺好。”

        “咋个好法?卖掉多少?发财了吗?”

        “怎么搞的,菜汤里有泥渣子。”

        “我问你发财了吗?”

        “你想吵架?”

        “我在关心你嘛。”

        钱秀娟想说什么,忍住,夹了一筷娃娃菜。

        “为啥眼睛化成这样?”张大民问。

        “啥样?”

        “黑不拉叽,框得跟死鱼眼似的。”

        邻桌女孩转脸瞅他们,其中一个“滋滋”吮着珍珠奶茶。

        “你比她俩好点。”张大民道。

        钱秀娟站起身。

        “怎么不吃了?你的冒牌LV掉地上了。”

        钱秀娟捡起包,疾出店门,想冲过马路。车子一辆接一辆,密不透风地开过。她的衣料边角瑟抖着。她蜷起胸膛,双手互插在胳肢窝里。

        张大民敲打玻璃窗,敲了几下,跑去门口。服务生跟住他。

        “钱秀娟。”他喊。

        “钱秀娟。”他继续喊。

        车流中断了,钱秀娟开始过街。她每走一步,都左右张望一下。她的背影忽地变小了。

        “钱秀娟,我菜点多了,快来帮忙吃掉。喂,听见没有——”

        对街闲聊的白大褂停下瓜子,戳点着张大民。钱秀娟扭过头来。她似乎哭了,也或是风吹红鼻尖。他的妻子转过身,慢慢走回来。张大民想起年轻时,他看着她走来。她一路咬着上下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他的趾间渗满汗水。他们即将去大光明看《少林小子》,或者到人民公园,找个僻静的树荫坐坐。

        钱秀娟跟着他,回到饭桌边。张大民要了两瓶光明啤酒。

        “干杯,”他想说祝词,想不出,又道,“干杯。”

        钱秀娟一饮而尽。

        “你脸红了,”张大民道,“来,说说你的事业。”

        钱秀娟的首名客户是沈岚,张大民表妹,复旦经济系读大四,眼下在会计事务所实习。钱秀娟约她吃饭,又到咖啡馆上美容课。沈岚以六折优惠,买了一瓶乳液。

        张大民道:“挺好,恭喜。”

        钱秀娟批评沈岚没礼貌。“我做回访时,这丫头凶巴巴的,后来干脆不接电话,”她拨弄鱼骨,使它们在桌面排列整齐,“以为自己是白领了,瞧不起人了。我怎么着都是她长辈。她初二暑假住咱们家,我天天烧饭给她吃,她来月经还把我床单弄脏了,第一百货商店买的床单,很贵的。”

        张大民端起玻璃杯。啤酒沫子漫上来。她不停开阖的嘴唇,像肉包尖的褶皱。

        钱秀娟继续说,吴晓丽最近发展了一个老板太太。“那女人是朝天鼻,一脸麻点子,耳朵还有点招风。听说老公每月给她一万块零花钱,她闲得无聊才做斯美朵,出去上美容课时,都开私家车的。这就是命……对了,”她问,“你的女同事里,有傍大款的吗?”

        “我是穷人,只认识穷人。”

        “不一定是大款,买得起护肤品就行。”

        “那算有钱了。”

        “帮我搞一份名单吧,我来电话拜访。”

        “别这么功利行吗?”

        “这叫积累人脉。”

        “我一个小工人,不懂什么人脉。”

        服务员端汤上桌。汤里几缕蛋丝、七八块蕃茄,麻油浇得太多。钱秀娟舀了一碗。张大民舀了一碗。汤太咸了。他们不再说话。

        整个晚上,张大民翻了三遍《新民晚报》。8点多,圆圆回家。他们看电视。圆圆爱看民国琼瑶戏。女主角眼皮一拧一拧,泪水如注。男主角张大嘴巴咆哮,张大民看见了他的小舌头。他笑起来。圆圆不明所以,也跟着笑。钱秀娟在阳台道:“轻点声。”张大民止住,索然无味道:“睡觉吧。”

        “爸爸,”圆圆注视他,眼睛亮亮的,“你们年轻时恋爱吗?”

        “什么?”

        “你和妈妈恋爱过吗?今天外婆说,她和外公恋爱过。他们居然谈恋爱。我以为都是包办婚姻呢。”

        “包办婚姻也可以恋爱。”

        “我想起外公死的时候,大家都哭,外婆却不哭,爬去躺在外公身边,好象他还活着似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理解的。”

        “我不是小孩子。”

        “你是。”

        “你和妈妈呢?”

        “我们不是包办婚姻。”

        “不是指这个……”圆圆脱去套头毛衣,“我还以为,你们从来都是两个中年人,胖胖的,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吵架。”

        张大民调小音量,望着屏幕。

        “外婆说,谈恋爱的时候,外公每天送她栀子花。好浪漫哦,像电视剧一样。”

        钱秀娟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圆圆睡下。张大民关掉电视,陷入沙发深处。座垫、靠背、扶手,从各个方向挤压他。他想着圆圆的话。阳台里灯色如炉火。他缓缓倚过去,轻声问:“在干吗?”

        “整理美容笔记。”

        “别太辛苦了。”

        “还好。”

        他刚发现,钱秀娟烫了新发型,脑袋膨大一圈,架在窄肩上。她穿洋红针织开衫。她适合各种红色,红色使她明亮。他期待她转过来,让他看看她的脸。

        钱秀娟果真转过脸,面无表情道:“你站在这儿,我不自在。没事睡觉去吧。”

        张大民被扰醒时,感觉帘外微亮。钱秀娟跨过他的身体,靠墙躺下,翻腾着掖紧每个被角。张大民转向她,从她被窝边缘打开缺口。她背部潮冷,小腹却发着烫。她拍开他的手,他又伸过去。

        “你不爱我了。”他说。

        “什么爱不爱的,肉麻死了。”她不再拒绝他的手。

        他用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环住她。凉风刺着他的肩膀。他有了零碎的梦。她在他的梦里跳舞。车间窗外的烟囱,直着一缕细烟。天空白如截脂。跳舞的是中年钱秀娟,穿收腰小西装,侧开叉A字裙。她转圈时,脸颊赘肉跌宕。张大民觉得她美。他撩起她的睡裙,干涩地进入她。她咂咂嘴,翻了个身。他清醒了。

        张大民在面包房待了一小时。营业员撂着收银条,啪啪甩拍柜台。张大民吃一只小球面包,又吃一只。他感觉不到在吃什么。

        对面斯美朵大楼出来一群女人。吴晓丽走在第一个,面孔半埋在羊毛围巾里。张大民拍净双手,推门出去。

        钱秀娟有时走在队伍靠前,有时落后。她一手拎护肤包,一手插在口袋中,走几步,换个手。她们急行军似地前进,到了抚安路休闲步行街,仨仨俩俩散开。钱秀娟和一个高女人站在麦当劳门口。身后长椅上,坐着玻璃钢的麦当劳叔叔,一身红黄单衣,不畏严寒地咧着香肠嘴。

        张大民闪进麦当劳,要了一杯牛奶,脱去羽绒夹克。一冷一热之下,他后脑勺隐痛。室内反复播唱《恭喜发财》,色拉和油脂的混和味飘来荡去。一个胖老头举着鸡腿,大声哄他的胖孙子,胖孙子满地乱跑,发出金属磨擦般的尖笑声。张大民皱了皱眉,撕一块小球面包,蘸到牛奶里。

        窗外是另一世界。梧桐枝条、广告纸牌、店头彩带,往同一方向翻飞。垃圾被刮离地面,漫天狂舞,勾勒出风的形状。行人眯眼收脖,前倾身体。钱秀娟偎在高女人怀里。

        风终于停了。钱秀娟捋着头发,照照麦当劳玻璃。张大民慌忙举杯遮面。她没有发现他。她和高女人东张西望着分开。她拿出粉色名片,走向一个穿麂皮皮夹克的女人。女人目不斜视而过。钱秀娟跟了几步,转向下一目标。那是个穿黑羊绒大衣的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向钱秀娟轻轻摇摆。

        高女人勾搭成一个,领进麦当劳,买两杯咖啡,在角落里上起美容课。钱秀娟不见了。片刻,她重入张大民视线,护肤包悬在前臂,双手深插入兜,两只脚不停轻跺着。

        张大民放下牛奶,拍拍旁边的食客。

        “干哈呀?”那是个东北口音女人,正在捻食垫纸上的蔬菜丝。

        “看见那人吗,小个子,胖胖的,”张大民指着窗外,“想请你帮个忙,”他从皮夹里掏出四百块钱,“她是推销化妆品的,你去买她的货。”

        东北女人接过钱。她的手背冻疮点点。

        “你去,我在这里看着。”

        东北女人迟疑着推门出去。钱秀娟转过身,向她堆起职业笑容。东北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往窗内望。钱秀娟不住点头。俩人勾肩搭背走开了。

        张大民咬着纸杯,咬得一嘴蜡味。他摸摸口袋,没有烟,起身到柜台问有没有酒。

        “我们这里有牛奶、咖啡、橙汁……”

        “我只要啤酒。”

        “先生,不好意思,啤酒没有。”

        张大民瞥瞥角落,高女人已经不在。他穿上羽绒夹克,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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