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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

发布: 2011-2-21 11:54 | 作者: 任晓雯



        张大民低头看她。他的妻子,发卷归整在耳后,耳廓窄薄似两朵花瓣。

        “秀娟。”他柔声道。

        钱秀娟做个“啊?”的口型,但没发声。

        “没什么。”他说。

        终于,吴晓丽挤出人群,挥舞胳膊。手机链子击打她的手背。

        “亲爱的。”她来搂钱秀娟。

        钱秀娟往后一躲,还是被搂住。

        “你不该来,”吴晓丽转向张大民道,“我们女人聊美容,你会闷的。”

        “不会,我……”

        吴晓丽不待听完,搭住钱秀娟的背,引她往里走。钱秀娟和张大民坐到会议室末排。吴晓丽摆弄着手机说:“我去忙啦。”

        “去吧,快去吧。”

        吴晓丽穿深蓝职业装。当她挤过椅子间隙,裙摆浅浅勒出三角裤轮廓。

        “怎么回事,”张大民道,“这女人今天这么做作。”

        吴晓丽看看表,关掉房门。不断有迟到者推门,在门缝里张望一下,蹑手蹑脚进来。没有空位后,她们佝着背转来转去,寻找愿意分享椅子的人。

        吴晓丽训导守时问题。她一字一顿的语调,像走路一脚一脚踩在泥坑里。张大民响亮地打哈欠。

        “今天来了不少新朋友,”吴晓丽说,“坐在后排的,就有一位我的朋友。”

        众人纷纷回头,看看钱秀娟,看看张大民,最后目光集中给张大民。张大民假作挠额,手搭在脸上。过了会儿,一个深蓝制服的胖女人,领着一群女孩上台。女孩围着她乱作一团,慢慢站成横排。

        吴晓丽说:“这是范督导。这十二位是她的新‘宝贝’。我们对小琳很熟悉了。小琳,这是第一次来例会吧?”

        “嗯。”最左侧的女孩应道。

        “高兴吗?”

        “嗯。”

        “谈谈感想吧。”

        “嗯。”

        “来,说两句。”

        小琳绷直身体,两块紫色眼影上下翻动:“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说。”

        旁边女孩拽她胳膊。胖女人过来拉她道:“宝贝,随便说点什么。”

        小琳说:“呃……我要感谢妈咪,范妈咪。她让我加入斯美朵……呃……这个月,我发展了六个姐妹,卖掉一万多产品。”

        胖女人道:“是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一元。”

        底下鼓掌。

        胖女人道:“告诉她们,你以前做什么的?”

        小琳嚅嚅嘴。

        “告诉她们。”

        “我……呃……我从江苏来,以前做家政,在范督导家……”

        “看吧,小琳是我家钟点工。没学历,没背景,没人脉,‘三无产品’。要不是加入斯美朵,她一辈子给人擦地板。我们救了她。只要她努力,三个月做到红背心;半年就像我一样,穿上这身蓝衣服,”她指指自己,“月入一万五,甚至更多。”

        底下鼓掌,还有喝彩。

        胖女人微笑颔首,等待掌声结束。“去年我到美国参加总部年会,走红地毯,穿那种拖地晚礼服,追光灯一打,浑身闪闪发光。所有人都在看你,你是全世界焦点。你们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能——”众女齐呼。

        “你们想不想跟我一样?”

        “想——”

        “只要努力,明年红地毯上的就是你。”胖女人摇晃小琳。小琳笑出一口牙龈。

        张大民对钱秀娟道:“你鼓掌干嘛,瞎起劲。”

        钱秀娟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困得要死,我们回去吧。”

        “安静听会儿行吗?吴晓丽说得对,没梦想的人,注定没出息。”

        “梦想?你十八岁吗?对于你这种老太婆,安心本分过日子最重要。”

        前排纷纷回头。

        钱秀娟瞪他一眼:“不想跟你吵。”

        张大民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起身出去。屋内静了几秒。吴晓丽关门道:“好了,只剩女孩子们了,交流起来更亲切。”

        那晚,钱秀娟十点半回家。她把包放在椅子上,依次脱掉衬衫、长裤、胸罩,将它们搭在椅背。胸罩内面向上,深凹的碗状,盛着台灯光和阴影。她到门后套上睡裙。她脑袋在领口卡了卡。她在大衣镜前抓理头发,又摸摸自己的脸。

        张大民眯着眼。某一刻,他感觉在偷窥一个陌生女人。

        “喂。”他说。

        “吓我一跳,没睡啊。”

        “睡不着,”张大民哗哗弄响薄棉被,“女人家的,在外面这么晚。”

        钱秀娟倒了杯水,坐到桌前看资料。她手掌罩在杯口。热汽绕了个弯,腾腾上升。

        “你呀你,傻大姐一个。炒股票、兑美金、买君子兰,哪次不被骗。”

        “说完没有?”

        “没呢!”张大民顿了顿,想不出词。

        圆圆呻吟道:“别吵了,都几点了。”

        钱秀娟调暗灯光。她看不见资料,也看不见丈夫了。她看见自己的手,一只搭在调光开关上,一只仍罩在杯口。她捧起杯子,喝完全部的水。

        钱秀娟年轻时是圆脸。现在身材渐宽,面颊却削了,从某些角度看,居然变成方脸。张大民喜欢她年轻的样子,笑起来腮肉鼓鼓。那时她经常大笑,边笑边拍腿。还爱唱歌,像美声歌唱家似的,双手互搭在胸前。当她爬至高音时,脖子抻直起来,像有无形的线牵着她。底下小伙纷纷叫好,让她一唱再唱。那是83年五一劳动节,张大民初次去钱秀娟厂里。

        唱完歌,又跳舞。张大民不会跳,在旁坐着。他和钱秀娟的关系,已进展到一起看电影。他们趁暗场后,分别进入影院,坐到相临位子。她肉团团的手搭在椅把上,被荧幕照得熠熠发光。张大民简直不知电影里在说什么。他弯腰假装系鞋带,撑起胳膊,擦碰她的手。她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此刻,这只手被舞伴拉着。《青年圆舞曲》陡至高潮。钱秀娟缩起身体,绕过舞伴的胳肢窝。张大民叩击桌面,越叩越疾。乐曲终于奏完,钱秀娟气喘嘘嘘笑着,坐到旁边一桌。她告诫过张大民,今天他的公开身份,是她哥哥的朋友。

        音乐又响,钱秀娟再次被邀。那天有五个男人邀舞。其中一人连跳三曲。在舞蹈的间隙,男同事频频劝酒。钱秀娟一嘴啤酒沫,仿佛唇上长出白胡子。男同事递烟,她也不拒。她用指根夹烟,还把烟从鼻腔喷出来。

        联欢会结束,张大民和钱秀娟一前一后,从食堂走向工厂后门。锅炉房的烟囱高达三十多米,春风将黑烟拖散成一面旗帜。

        “那个恶心男人是谁?”张大民问。

        “谁恶心了?谁?谁?”钱秀娟语调高扬,仿佛仍在唱歌。

        “跟你跳了三支舞的。头发那么长,额上都是粉刺。”

        “范文强吗?”钱秀娟笑了,“一个朋友。”

        “哦?怎样的朋友。”

        “谈过朋友的朋友。”

        他们停在自行车前。两辆车锁成一体,靠在墙边。张大民推出自己的“永久”。钱秀娟的“凤凰”缓缓倒地。张大民瞥了一眼,将链条锁扔进车篮,上车骑走了。

        过了几分钟,他骑回来问:“你不走?”

        “我在醒酒。”

        “你没醉,”张大民下车扶起“凤凰”,“钱秀娟同志,我作为朋友提醒你,女人家作风差劲,会被人看轻的。”

        “我说醉话了,范文强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抱得那么紧。”

        “那是在跳舞。”钱秀娟扭过头。风向乱了,黑烟不知所措,在烟囱口堆成一团。“好吧,我是和他接触过,但同事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接触了。我看他挺帅的,比我帅。”

        “他做人没你踏实。”

        “我不要和他比。”

        “是你自己在比。”

        “说说,怎么接触了?拉过手吗?亲过嘴吗?”

        “你真恶心。”

        “哦,你们拉过手了。”

        “没有。真没有。没有的事。我们只在跳舞时拉手。”

        张大民想起范文强的手,搭在钱秀娟肩上,小手指微翘着,指甲盖油亮。张大民的鼻孔像马匹喘气那样张开。他冲向钱秀娟,捏起她的手。她环顾左右,挣扎了一下。他们的姿势,像是他要把她的手从腕上拔走。远处有人声。他放开她。她皮肤冰凉,手背一条条红白淤痕。那是张大民手指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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