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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

发布: 2011-2-21 11:54 | 作者: 任晓雯



        那天有一场雪。上海的雪起势汹汹,但很快露了怯。黄昏时分,一地雪浆,搀混着烟蒂、纸屑、灰尘团,和其他难于辨认的垃圾。

        张大民抹一把窗上雾气,说:“好像停了,下去走走吧。”

        钱秀娟说:“这么冷。”

        他们碗里残着馄饨汤,几缕紫菜悬浮不动。蒋伟明用镶边瓷碗。钱秀娟的碗略小,素白。大碗和小碗,隔着一瓶辣糊酱,静默相对。

        张大民说:“可你还去斯美朵的活动。”

        “那是上周定的,不知道会下雪。”

        “那就走走吧,反正都出门了。”

        “再说吧……等我收完桌子。”

        钱秀娟将残汤并入小碗,摞在大碗上。她翻出一截腈纶衫袖管,卡住睡衣袖口。睡裤棉夹里在她腿间沙沙磨擦。

        张大民听见水声,瓷碗碰撞声。他想了想圆圆。此刻,圆圆一定在吃肯德基。空调热风灌着领口。她会将薯条洒在桌上,用沾满盐粒的指肚蹭沙发套。外婆会捡起她吃剩的鸡翅,将它们啃干净。

        钱秀娟擦干手,打开彩妆包,将折叠镜对准窗户。当她低头画眉时,颈纹变深了,绳索似地勒住她。她换上毛料裤子和呢大衣。张大民穿起羽绒夹克,替她拎好东西。他们默默对视一眼。

        兵营式老公房,被雪水渍成蛋清色。空调外挂机一只又一只,补丁似地裰在外墙面。各家窗前的晾衣杆,积雪点点撮撮。也有忘收衣服的,裤衩、胸罩和棉毛衫裤,直僵僵轻晃。

        “我说的吧。”钱秀娟没头没脑了一句。

        张大民踢一只铁皮罐,罐子滚停在花坛边。他们渐渐走开,各沿一侧道边。

        张大民记得,刚搬进公房那年,他们常在晚饭后散步。他和她坐在小花园石凳上,看圆圆玩滑梯。圆圆蹲在梯子顶部,神情严肃地抓挠蚊子块。身后小孩用膝盖推她,她尖叫而下,裙子擦翻起来,露出粉红内裤。他们还光脚走鹅卵石路。排着队,从这头到那头,又走回来。卵石将脚板硌得通红。一次,一条狗叼走张大民的鞋。他追进草丛,踩了一脚狗屎。圆圆笑趴在妈妈腿上。钱秀娟指着他,笑得眼泪汪汪,出不了声。那是五年前,或者六年前,某个少雨的夏天。圆圆在读幼儿园,钱秀娟父亲尚未生癌,张大民的前列腺还没开始增生。

        后来,钱秀娟爱上跳舞。舞搭子在楼下喊:“秀娟——”她立即扒光米饭,鼓着腮冲出去。他们在街角空地跳舞。空地正中有块钢筋三角,两米高,生着锈,大概算是抽象雕塑。钱秀娟和女人跳,也和男人跳。和男人跳得更多。跳快三时,她的胸脯、腹部、小腿肚,同时抖动起来。她从钢筋三角的竖边穿过来,从斜边绕过去。她戴金戒指、珍珠项链,和一块用红绳穿起的玉。那是她的全部饰品。跳完舞,她冲掉它们沾染的汗水,晾干在五斗橱上。再后来,空地盖起新楼。钱秀娟不再跳舞,也不散步了。

        “斯美朵几点的活动?”张大民问。

        钱秀娟又走几步,道:“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站停在小花园。一个穿藏青羽绒服的老人,站在不远的树下甩手,天空铅沉沉压在他脑袋上。钱秀娟后退一步,盯着滑滑梯。滑道寂静,底部积着一滩雪水。

        “我送你。”张大民说。

        “不用。”

        “为什么不用。有三只包呢,我帮你拎不好吗!”

        “爱拎不拎,朝我吼什么。”

        “我没吼,”他顿了顿道,“我没吼。”

        钱秀娟接过单肩包。那是一只高仿LV。她耸起肩膀,以免包带滑落。又接过两只黑色拎包,在手里掂了掂。鹅卵石路尽头,远物近景阴浑一片。钱秀娟身影渐淡。

        张大民空望片刻,转身去取助动车。风像巴掌一样,扇着他的眉骨。他停在抚宁路口,将助动车锁进弄堂,往抚安路方向走。他进入一家面包房,买了袋打折的小球面包。面包软塌塌挤挨着,已看不出小球形状。

        透过落地玻璃,对街有栋商务楼,斯美朵包下整个底楼。楼顶广告牌上,一个女人举着口红,另几个咧起嘴唇,仿佛在笑,又似吃了一惊。她们的牙齿被路灯打成姜黄色。

        几个月前,过中秋节,钱秀娟哥嫂来做客。吴晓丽问:“秀娟,你用什么护肤品?”

        “我用春娟宝宝霜。”

        “天哪,你不想45岁时,老得不能看吧。”

        钱秀娟扭头瞥瞥大橱窗衣镜。

        “你五官好,皮肤底子好,但岁月不饶人哪。听说过斯美朵吗?”

        “没有。”

        “一个美国品牌,用了皮肤不会老。瞧我的毛孔,小多了吧,”吴晓丽凑近钱秀娟,让她观察毛孔,“今天我带了试用装,给你免费上堂美容课。”

        钱援朝说:“我们去抽烟。”

        张大民拿上打火机。

        张大民和钱援朝,站在阳台抽烟。一只玻璃杯,盛着一浅底水,放在围栏上。他们轮番将烟灰弹进杯子。他们是中学同学,一起在崇明岛插队落户八年。返城后,钱援朝将妹妹介绍给张大民。83年春节结婚。

        他们抽完一根,又抽一根。聊了聊台海危机。张大民说,老江不够强硬。钱援朝说,美国人太坏,台湾就是狐假虎威。

        “人多力量大,咱们打过去,消灭台湾,进攻美国!”张大民直起喉咙。

        钱援朝掐灭烟蒂,看着他。

        玻璃杯中,黄的烟丝黑的烟灰,挤在水面上。钱援朝取出最后一支,递给张大民。张大民摇摇头。钱援朝自己点上,将空烟盒揉作一团。

        准备进屋时,张大民突然说:“秀娟厂里让她下岗了。”

        钱援朝道:“哦,那跟着晓丽做化妆品吧。晓丽做得很好。”

        吴晓丽已完成清洁、面膜、保养。她称之为“基础护理三部曲”。她的专业护肤包里,插放着一排排软管。有些是膏乳,有些是红蓝液体。她捏起一块三角海绵,掸着钱秀娟的脸。

        “看我。”钱秀娟转向张大民。

        吴晓丽将她脑袋掰回去。

        “很好看吗?像……日本妓女。”张大民想说“歌舞伎”,却找不准这个词。

        “什么意思啊!”钱秀娟嚷起来,“你就见不得我漂亮。”

        “你是我老婆,我干嘛见不得你漂亮。”

        “你不放心我。”

        “哪不放心了。”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钱援朝道,“我们难得来做客。”

        “刚上粉底,化完就好看了。”吴晓丽打开彩妆包。

        钱秀娟拿起包内睫毛夹,摁摁夹头橡皮垫。

        “秀娟,一定要化妆。女人能好看几年呢,不要亏待自己。”她搭住钱秀娟下巴,让她往下看。钱秀娟旋出一支口红。

        吴晓丽道:“珠光的。”

        “多少钱?”

        “一百二十五。”

        钱秀娟将口红旋进去,放回彩妆包,俄顷又拿出,“啪啪”开阖盖子。

        “斯美朵口红,是可以吃的口红。无毒,不含铅。喜欢就买一支。我给你会员价。”

        钱秀娟将口红放在桌上。桌玻璃映出倒影,修长的粉色外壳,底部一圈金边。

        “化妆棉吹掉了,”钱秀娟说,“风真大。”

        两星期后,钱秀娟去斯美朵参加美容讲座。他们半途吵了一架。

        “倒三部车,走半小时路,你脚都磨出血了。”张大民说。

        “我不疼。新鞋总要磨脚的。”

        “天这么凉,待在家看电视不好吗。”

        “没让你来,偏来。话还这么多。”

        “你也不该去。”

        “吴晓丽打了十几个电话,上回还送我粉底液。”

        “用过的东西,她好意思送出手。而且你根本不需要。”

        “你买不起,就说我不需要。”

        张大民噎了噎。领口卡得喉结微疼,他松开一粒纽扣。钱秀娟走到前面去。她又矮又小,臀部壮壮的。有一瞬,她消失了。张大民加快步子,又找到她。他们并排走着,不看对方。风经过她,吹向他。下一刻,又经过他,吹向她。还有一刻,风从背后推着他们。她精心打理的短卷发,全都堆在脸旁,胸前衣服也被吹鼓起来。

        到了路口,钱秀娟拿出纸条核对地址。天色半暗,斯美朵广告牌上的女人,个个灰旧着脸。钱秀娟走进旋转门,靠在门边凹角打电话。吴晓丽说马上来。

        至少几百名女人,在大堂和各个房间穿梭。灯色荧白,大理石墙壁疏冷着。钱秀娟慢慢缩起背脊,靠近张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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