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罗胖胖是在我们常去的白色巨塔与楚留香遇到的。那天，罗胖胖受邀请去看一个电影学院老师拍的纪录片。当陨石把村庄砸得像个烂西瓜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撩开门帘，一束光从外面泼进来，一个男人就从这束光中走了出来。进来后，他四处找着什么，很惋惜的样子。片子还继续放着。这男人坐在了罗胖胖的对面。他们互相看了好一会儿。
“嗯，你是张楚？”
“不是。你是小红吧？”
“不是。”
一段沉默。
“小红的右脸就比左脸大！你也是。”
“是吗？小红是个女的？”
“不是。他是个胖子。我记得他说过住海边的。你写诗吗？”
“不写。你写过小说？”
“没啊。我是个水手。那你不是小红！”
“你不是张楚。”
“我没说我是那个唱歌的啊。”
“小红？这名字真让人崩溃！被人误认也挺让人崩溃的！”
“张楚不唱歌，改写小说了？”
“你真是水手？”
“我是啊。”
“干嘛到岸上来！”
“我也正想呢！干嘛到岸上来，干嘛来呢？”
聊天时，罗胖胖偶尔会看两眼幕布上的片子。服务生给了楚留香一杯香槟。他用鼻子闻了闻，没有沾嘴，只是跟对面人说：“好香啊！”
“香槟当然香！”罗胖胖说他当初那副样子，就像土鳖上岸。
罗胖胖一直把张楚奉为偶像。他指的是那个写小说的，他喜欢小众人物。他有个梦想，我记得他说，我一定要见到张楚。
“然后呢？”我问他，“这人写过啥？”
“《我们去动物园看罗胖胖吧》。没有，然后了。你知道吗？我梦过他，我俩住同一个小旅馆里，他楼上，我楼下，我们在大厅坐着。我只看了他一眼。接着就是抽烟。俩人低头抽烟。烟一根根减少。其实，该边抽边说点什么的。我记不得说了没有。总之，很晚了，我们各自回房。他在楼上有烟，没火机，叼着一根烟发呆。我坐窗前，看着天亮起来了，亮起来了，手上得意洋洋地把玩着一个火机……”
“靠！”我说，“去动物园看罗胖胖？”
我觉得此“张楚”至少是挺有意思的。罗胖胖好像完全陷入了痴迷。俩有意思的人，被我碰上，其实更有意思。
罗胖胖说：“我一直想着他来看我！”
“像少女怀春！”他补充。
难以想象什么力量把至少表面粗犷的罗胖胖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有机会，我得看看张楚的小说去。有时，期待是一种力量。你说对么？罗胖胖把这个倒霉的水手介绍给我时，他就叫楚留香了。（张楚遗留的香味？）他介绍我们相识：“水手，楚留香。本土诗人，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很大很大的那种导演——螳螂！”
楚留香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叫螳螂。
我也没问过他认不认识蝴蝶花。
很多时候，友谊好比爱情，只需一眼。
8
有时候，我还会想想别的——我的小说无人问津。就连罗胖胖这个小说迷也不再看我小说。起先，我以为他虚无毛病犯了呢。“丧失兴趣，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经常这么说。“张楚”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我有些惭愧。搞得我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文字。其实，我早已默认自己曾一度浪费语言成瘾。而浪费语言是现在很多三流文字工作者才热衷的事情。我就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卖字为生，每个字，“铛——”敲下去，都是富有流通价值的行为。他们等待来自大卖报纸，或者时尚杂志的订单。这类文字通常被卖得很贵。他们曾粗略给我算了下，每当他们植入一个汉字，就代表银行卡里多了一块三毛钱。一块三毛钱！足以带给他们手指敲击的快感。实话实说，我写这种“贵的”的机会越来越多。但我停止了。我以为能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刹车，就好比性交时控制射精，延迟带来的快感，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所体会的。
我买了个中档摄像机为自己解闷。开头，我好像说过，我走遍了小城的每个角落。“对啊，你拍到了海滨广场上公开抢劫路人的外地小孩、学校对过洗头房里的南方小姐的肥大的屁股、还有……”罗胖胖说。
我不是新闻工作者，这不能对我造成什么刺激。后来，我接受罗胖胖提议，下乡去拍。我不知道小城的乡间如此有趣。每天很晚，才回家，冲个澡，然后，打开电脑，连上数据线，在电脑里，修剪这些美好的影像。很快，我就用其中一些影像剪辑出了我的处女作，我管它叫《桥下》。白色巨塔放映的就这片子。
后来，我把片子给楚留香看了。（《桥下》放映时，我们还不认识，我猜楚留香大概正在船上呼呼大睡）他意见和罗胖胖截然不同。他说，这个片子如果说缺点的话，几乎随手即是。当然了，这些缺点也都可以是优点……
罗胖胖说：“崩溃！真辨证，你真是水手？”
楚留香说：“过去有个朋友搞独立电影。我常看大闷片。”
罗胖胖说：“你不是说你没写过小说？”
楚留香说：“没有啊，干嘛写小说？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成为一个旅行家。我要去西藏……”
罗胖胖说：“又他妈西藏！”
我说：“一个让所有业余文艺爱好者崩溃的地方！”
沉默一会。
楚留香说：“我应该先研究下地图。”
罗胖胖说：“你应该先写西藏……”
还说，“他在一本书里看来这个词：业余爱好者。”
并且，很快便把此引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他说业余很重要。他现在给一个香港老板当幕僚。这是一个类似于菜市场小贩的职业。只有足够包容的社会才能容纳他们。罗胖胖在酒桌上和我们说，“他今天又把一个公司给卖啦！”听上去，公司在他意识里就像一只猪，他用好的饲料，甚至不惜增肥剂、或者非法注水,然后高价卖掉！
长久下来，他竟然没有半点留恋。
楚留香问他：“你就这么舍得？“
罗胖胖说：“那是什么？”
我说：“那好像是一只猪！”
罗胖胖说：“你又是谁？”
楚留香说：“我……好像也是一只猪……”
罗胖胖说：“我们都一样，难逃被贩卖的命运。你楚留香不是被船厂给卖了吗？”
9
过去，罗胖胖不是这么能说的。自从当了卖猪小贩之后，我觉得我们面对的这个人有些让人害怕。这是他出差回来后，我们的一次聚会。他去上海前，问我还记得舒怡吗？舒怡是他给我讲的第一个爱情故事的女主角。那是一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讲述，整个讲述高潮迭起，乃至我们散了，我一路上久久都无法从故事中自拔。这家伙！他说，舒怡现在那孩子，可能是我的！
到那个时间，他搭上通往上海的动车。大约需要八个小时，我想象着，八小时过去，他们两人的相见将是如何？我记得罗胖胖说过，“他这辈子，如果可以说是一辈子，爱的，记住是爱的，只有她……”可舒怡五年前的离开，几乎是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不是她的又一次浮现，罗胖胖说，我这辈子就没爱的啦！
所以，他第一时间去了上海。他是带着十万个为什么去见她的。我想一切也许没有答案。罗胖胖在上海街头给我打电话时，我听得出他的悲伤，他说我这就上车啦！靠，上海好大啊！
回来后，我们才约在白色巨塔。给楚留香电话，半天才接，接起来却不说话，只是哈哈大笑。
“捡钱啦？”我问。
他说：“差不多！”
“罗胖胖，五点到，老地方。”
他说：“好。我带个人。”
“女人？”
对方已急不可待地，把电话挂断。
“靠！”我本来不想带张倩去的，是楚留香启发了我，我就拨通了她的号码。
“喂？”
“我。”
“你上哪去啦？手机关机，也不在家？”
“能出来不？”
“我今天那个来。”
“我问你呢，又没问你家大姨妈。”
“好。”
“六点，白色巨塔。”
张倩依旧守时，我依旧早到，楚留香依旧迟到，罗胖胖的列车最不受控制，给他短信问到那啦？他回说在车上。过了半小时，短信问到哪儿。回的还是在车上。
我就急了，在火车上，还是在出租车上？还好，罗胖胖回说，五块钱起价！我给张倩要了一杯热奶茶。我说，记住要热的！
服务生对着她笑了笑。她掐了我一下。然后，看着窗外。还是她看见了三个人站在一辆出租车旁边说话的。
“你看——”
张倩问我，那女的是谁呀？
“一会儿，就认识啦。”我说。
他们俩都是很要好，楚留香介绍说：“这是马倩。这是——”
“张倩，现任。”我说。
楚留香好像起什么似的，补充：“也现任！”
罗胖胖今天情绪好像很差。我们的玩笑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两个倩在桌边谈起来。不一会儿，就熟了。说去逛街。
“去吧。”
我说着，看他们走远，顾自说：“我们都没挣着！”
“对，先欠（倩）着。”
“找到吗？”我问罗胖胖。
罗胖胖把帽子摘下来，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酒。
“来，走一轮先！”
我跟他们喝酒，以茶代酒。
走完，罗胖胖才回答我：“上海真鸡巴大！找个人就像捞跟鸟毛。”
楚留香嘿嘿起来。
他说：“过去就过去啦！”
我也应和：“过去就让它过去。”
“塔不压你身，你都不知道你是白素贞！”
我哑口无言。
“知道吗你们？”
他干了一杯酒，“你们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