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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山东

发布: 2011-1-27 22:51 | 作者: 沈念



       6
      
       有关潘一鸣的讲述就告一段落。
      
       我就是秦岭。事实上,我也是潘一鸣所叙故事中的一个经历者。我不得不佩服潘一鸣的耐心和记忆力,而我要说的可能会简单些,与童山东有关的,还有后来发生的另一件事。
      
       我赶上潘一鸣生日聚会时,刚从部队一期士官退伍,凭着一张城镇兵安置卡,等待一年后的工作分配。当很多战友为工作担忧的时候,我显得格外从容和悠闲。像我这样没有学历和特长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奢想什么找这样那样的工作了。托我叔叔的福,仕途正顺的他在遥远的公安部使了眼色,我加入公安队伍的工作是毫无悬念了。那一年,我经常性跑到另外的城市寻找我的战友们聚会。因为和潘一鸣在同一部队服役的缘故,我们顺其自然成了关系亲密的朋友。更重要的一点,我认识了童山东。在那如今抹去名字的七樟酒吧,我也分文未付地消费过许多美好的夜晚。
      
       一年后,我到市公安局报到。分管人事的局领导对我一番谆谆教诲后,把我交给了下面城区分局,分局领导以器重的眼光把我推荐到三眼桥派出所。于是,我怀着颇为委屈的心情,来到基层派出所接受锻炼。
      
       在我按部就班地工作了七个月零四天后,我们辖区发生了一件令人关注的案子,南田宾馆内一女性死亡。死者是童山东的前妻,那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郭亚。我不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接到通知抵达现场时,勘察已经结束,分局刑侦支队初步分析,没有搏斗痕迹,身体上无致命伤,有性行为发生。
      
       所里让我协助分局刑侦支队,我受宠若惊,备感重担在肩。这是我从警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又是命案,我很珍惜这次表现和锻炼的好机会。不过,我从事的是带着几个刚分配到刑侦支队的大学生做最基础的走访调查工作,接触郭亚家庭、社会关系中的有关人员。
      
       调查工作一步步展开。当然我们首先排除了童山东,他那时已经住进后山疗养院较长一段时间。他的家人给出的解释是,童山东曾经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病史,他在大学毕业后因恋爱受挫刺激,工作中差错不断,不满一年就被一家有名的设计单位劝退。家人曾送其前往武汉、上海住院治疗,期间药物治疗效果明显,恢复正常后经人介绍与郭亚一见钟情,闪电般结婚。毫无疑问,童山东家人隐瞒了他的病史。他对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敏感,他对郭亚的爱投入越深,伴随他们的猜忌和争吵也越来越大。闹离婚起,他又开始了间歇性地发病。这类病原本可以减缓控制,但他不肯按时服药,酗酒,抽烟。家人对他的病总是绷着根弦,希望他有所寄托,瓦解内心的抑郁,可终归还是陷入愈加厉害的僵局。
      
       工作使然,我又一次去看望了童山东。这家全市唯一的精神病院收养了各种类型的精神病患者,我的山东兄弟住在他的房间里,面无表情,好像有些闲然自得,嘴里偶尔会蹦出一两声不重不轻的叫声,医生也一直判定不准发声的真正原因。此类病例极其少见。他的怀里一直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娃娃,红红的小嘴,金色长发,长睫毛,大眼睛。医生告诉我,他比过去好多了,走出疗养院是完全有希望的,但不能离开药物的辅助治疗。医院再三证明童山东一个星期来连住院楼都没走出去过,把我们从他这里摸排线索的希望彻底掐灭了。临走前,童山东却叫住我,“秦岭,我同你说说郭亚的事吧?”
      
       与我同行的搭档记录并整理出童山东的调查笔录,其中就包括他失踪那几天所发生的事情。
      
       时间:×年×月×日
       地点:后山疗养院
       调查对象:童山东
      
       我凌晨五点左右接到郭亚的电话,她被宾馆保安送到派出所。我替她交了四千块钱罚款,把她领出来。
      
       记得那值班警察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她丈夫,警察很鄙夷地对我说,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让漂漂亮亮的老婆出来做这种事。我说你们搞错了,她不是这种人。警察说罚款都交了,还搞错,从床上抓的现形,男的都招了。
      
       我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当时头一下子懵了,不知是怎么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我不相信她会变成这种人,一定是搞错了。送她回到以前的家,在星苑小区,现在她一个人住着。我让她把警察说的事讲清楚。她抽了根烟,然后从卧室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我,说事发突然,找你救救急。
      
       我问她,警察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光抽烟不说话。我问急了,她说,她的事不要我管,我们之间没牵附关系了。朋友之间,得知道不要问不该问的。我很愤怒,但不知要说些什么。她说,这花花世界,靠艺校那点工资还能活。她要赚钱。她恨虚伪的男人。我说,你没钱就能靠这来挣。她的态度只是冷笑。
      
       我不接她的钱。我说,你以后别再做了。你可以到帮我管管酒吧,或者去办个舞蹈培训学校。她说,去你那小酒吧是当招牌女郎还是老板娘呀,你那漂亮的姑娘怎么办?我说,这跟小叶无关,也不是问题所在。你要想干别的,我可以想办法帮忙。她拒绝我,说她的事自己会处理好。你要有朋友有兴趣,介绍上我这里来,不过价格昂贵点。我说,你变得越来越无耻了。她不说话,我思考着她是哪根筋扭住了,才走上这条路的。我很真诚地说,我们复婚吧。当时我就这么想的,只要她答应,我不会在乎她的以前。她有些惊讶,眼睛里有一缕忧伤一闪而过,这躲不过我的观察。但转眼她哈哈大笑,再一次把钱交到我手上,要我走。当时天已经亮了。我执意不要。没想到她竟然说,这钱不要可以,就跟你做一次吧,我们也很长时间没做过了,会让你舒服的。说完她扯上窗帘,脱下了她的衣服。
      
       我真是想不到,这个女人堕落到了如此地步,她神态变得跟街旮旯那些做鸡的没二样。我骂她,钱真的能让你这么下贱吗?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很熟练地贴到我身上来了。我推开她,用粗俗的语言骂她,她不气不恼,说,别低估她的身价,把她当那些按摩店里的小姐。她把音响打开,放的乐曲我很耳熟,是“昨日重现”?她边跳边脱,一直到全部脱干净。我对那久违的身体产生了冲动,时间并没在她身体上留下什么累赘,她的乳房比以前更坚实圆润,皮肤光滑,她的舞跳得真美,眼神、手势、腰肢一举一动,让每一个男人都能冲动起来?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男人都喜欢我这样跳舞给他们看。她的手指伸进我衬衫里轻柔地抚摸,这一切在我们以前的性生活中都是陌生的,她激怒了我的欲望,我昏了头,狠命地抱住她。她比我显得更疯狂,咬我抓我,大声吐出诱惑的叫喊,我不知道这是旧情复发还是她习惯性地逢场作戏。
      
       你一定以为我们会做那事,我脑子里也冒出个念头,先干了她再说,这个女人再不是以前我的妻子,就把她当作我花钱找的一只鸡吧。不可能的。告诉你我们没有做成,你不相信,是真的。我想到她这性感的身体,竟然与别的男人睡过。可能这当中有我认识的朋友,我一下子就不行了。她的身体让我有恶心呕吐之感。我遭到她的讥笑,说我太紧张了,怎么才开始就不行了呢,还问我要不要用药?
      
       我又羞又恼地把桌上的钱甩到她身上,钱散开,飞到床上地上她裸露的身体上。她却把身子四周的钱扒拉过来,发出十分难听的笑。我骂了她一句“婊子”,然后就走了。我再也不想见到这女人了。
      
       我关上那张豪华的防盗门时,听到那嘤嘤的抽泣声穿门而过,她的哭声没变。像一双演奏的手在我心房上轻轻地敲击。走出来后我就有些后悔了,是不是我这样做得太过份,连次改错的机会都没给她。我得帮帮她,只有我才能帮她,你说是吗?
      
       这几天我就守在她的小区外。我花钱租了小区里的一间房子,她一直没出门,吃饭是叫的外卖。她的窗帘经常是拉开的,有时衣服穿得很少,一个人在房间里跳舞。我想只要她好好反省,只要这几天不再干那事,我可以原谅她以前的行为。没有,她没有悔改,三个男人,两个是大白天一个在晚上,可能是老顾客吧,就在宽敞的客厅里,她先跳舞,有一次他们就在阳台上亲热,这些我都看到了。她在我们家里做这种事,他们干完后丢下一迭钱就走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开车的那个男人,也是她的顾客。
      
       ……
      
      
       此间我与潘一鸣也交流多次,他所叙述童山东的那段“失踪”经历与笔录丝毫无差。我很想从郭亚所不为人知的经历中抓到线索,擒获逃离现场的罪犯。可从派出所的记录中,我们没找到有关郭亚的名字,甚至当晚没有此类记录。出人意料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案件朝着偏离原来分析的轨道行进。
      
       艺术院校从那些领导到老师到学生,凡属认识郭亚的人,都说她太不幸了。她工作兢兢业业,生活作风端正,压根就没听到任何可供人猜想的风化问题。一些她的同事说,大家都没想到郭亚会离婚,她和童山东当初可一直是学校老师评价的模范夫妻,双方感情不错,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小孩。郭亚的一位闺中密友说,是童山东那方面有病,生不了孩子,这可能是婚姻失败的导火索。
      
       也就是这位闺中蜜友,后来透露了一条对此案件关键的线索,郭亚曾讲起有一个有妇之夫一直在苦苦追求她,她左右为难。我们马上展开调查,很快找到了这名男子。该男子李某在本地从事商业活动,开了家全城皆知的贸易公司。
      
       李某见到登门造访的警察,神色立刻黯淡,或者说那些日子他一直就处于情绪的失控期。带到审讯室,没用多问,他就讲述了事情前后过程。他和郭亚在一次公开的场合见面,后来单独约见,像普通朋友一样地聊聊天吃吃饭。那时郭亚已经离婚,相处时间长了,他们碰撞出了感情火花。那天是她的生日,心情愉悦。他们一起吃完晚饭,看了场电影后,他提出要她别回家,直接到宾馆。开始郭亚有些不情愿,说很晚,太累了。送她到星苑小区后,他们分开了,半路上,他接到她的电话,说在南田宾馆,想与他就未来的事好好谈一谈。
      
       李某说,下次吧,我都已经打电话说要回家了。
      
       郭亚一反常态,坚决不同意。
      
       李某无奈之下返回,走进了她等待的房间。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搁在中间的“障碍”就是李某迟迟未能实现他允诺的离婚。他反复强调,他迟早会把婚离了。她很忧伤,开始哭泣。他为了安抚她的伤心,靠近去抱着她的肩,她第一次挪开了身体,他又靠过去。第三次,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李某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很亲密的接触,嗅到从她发丛中散发的幽香,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控制理智。虽然他们约定,把身体留到双方离婚后。他吻她,她还在伤心地哭泣,对她的爱怜犹如兴奋剂激起他身体的膨胀。
      
       李某说,身体接触到实质部位,她开始有些不依,他不得不使了些蛮力。后来,她很调皮地回应他,也许是她的身体沉寂太久的原因,她所表现出的兴奋让他意外惊喜。他顺利地进入了,他们变换了好几种姿势,她叫的声音很大,他既感到刺激又感到恐惧。他试图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她仍然放声大叫……他说,可能我捂紧了。在李某的交待中,随着高潮的到来让他拚尽全身的力气,那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当他从她的身体中酥软出来昏昏入睡时,他仿佛触摸到她没有任何声音,仅是身体抽搐了几下。他并没有太在意,他以为他们都累了。过去半个小时,房间里的静寂格外瘆人,他迷了会瞌睡再睁开眼睛,发现她一动不动,没有了呼吸。他很害怕,这是件有口难辩的事情。他当时对声败名裂十分恐惧,慌乱之中,他压根都没细想,惶恐地逃离了宾馆。李某反复申诉,这绝对不是故意谋杀,这绝对只是意外。我们很冷漠地说,现在不是你说了算的。
      
       精液检查结果与李某相符,尸检结果到省城还要些日子,公安局刑拘了李某。案件情况已经基本清楚,如何审判就与我们警察的干系大了。那几天,我们分头将调查报告整理好递呈上去,准备移交法院审理。也是在那个时候,有个拍我叔叔马屁的人,把一纸省厅的调动函送抵我们派出所,然后我就忙着出席各种饯行告别的聚会。而关于郭亚的案件,我后来听到了一些反馈。郭亚在潜在病理改变基础下,进行较特殊方式的性活动促发死亡。李某家人抓住这一点,四处活动,谋求判罪减轻,而郭亚的家人提出一项巨额的经济赔偿。双方就此争执、上诉不休,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去年回到这座城市,我是参加潘一鸣的婚礼。与他终成眷属的竟然是小叶,意料之外,也属水到渠成。酒吧倒闭后,潘一鸣拿着地方发放的退伍军人自谋职业一次性就业安置款,开了家灯具店,请了小叶在店里工作,日久生情,终成眷属。他们选择农历九月九日完成这桩人生大事。
      
       我赶往婚宴酒店的路上,临近中午下班时分,遇到了一点交通堵塞。道路上的车流和人流拥挤成一团团,像笨重的甲壳虫缓慢地爬行。天气不好,远处的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将至。经过红旗中路的公交车站时,我抬头看车窗外马路对面,正是星苑小区。我记得潘一鸣曾经指给我看过的那栋房子,三楼的窗帘是拉开的,阳台上空空如也。
      
       我们的山东兄弟现在状况如何?郭亚一案的最后结果怎样?我想,这可能要到酒席上才能打探到,也许,这样的场合不合适头谈论一个属于过去的沉重话题。红绿灯路口,车停住了。我看到马路边的林荫道一只鸟啁啾着低飞在地面,跳马似地前进,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打了个尖细的唿哨,惊飞了鸟儿。童山东有次在酒吧里说:“寂寞的鸟儿寻觅的,是相同的寂寞与疼痛。”
      
       什么是寂寞,什么是疼痛?童山东却没有继续回答我们的提问。
      
       此刻暗色的云互相挟持着滚进,行人们突然跟风似地一起跑动,堵塞的长长车队终于缓缓地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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