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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山东

发布: 2011-1-27 22:51 | 作者: 沈念



    
       “她学舞蹈专业的,舞跳得特别棒。你没看过,真的很棒。为了她的事业,我们结婚后几年都没要孩子,这是个错误。后来,一个男人爱上了她,”童山东眼睛瞪成圆铃状,“她也爱上了这个男人。我问她是不是看中那人有钱,我们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她说不是钱的原因,是感情的问题,她执意要分开。感情的什么问题她不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或者我不答应离婚的话。呖,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潘一鸣听得有些混乱,嗯嗯地应答,“女人,女……人。”此时在他闭合的眼睛里竟然闪现那由灰绿渐浓的色彩,蒙太奇似的画面奔跑而过,一个裸露的女人背影把每一种色彩都穿得有声有色——不管是绿天鹅绒,绿丝绸还是祖母绿耳环。
      
       “你还没结婚,不懂女人,嘿,我说我懂这也是屁话。有时候你多爱她一点,她就会少爱你一点;你要太爱她,她就会感到厌倦,觉得光有你的爱还不够,她要寻找别的爱,她会离开你。你干脆不爱她吧,那更没戏,你不爱别人,别人会爱你?”
      
       “你爱她,她会知道的。”潘一鸣说。
      
       “屁话。都说爱是很容易的事,想不爱才叫难。”
      
       潘一鸣听糊涂了,他都不明白绕来绕去谈论这个时代物质化的爱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在一起,最好别轻易议论它,轻了,没意思,重了,受不了,不如不要。不要吧人总是想,”童山东停顿下来,“如果连爱都没有了,活着还图个什么呢?”潘一鸣说,我醉了。他对童山东的话零碎地听着,眼前总是无法抵制地闪现绿光。在他看来,童山东在那个晚上绝对成了爱情哲学家。事后,他回忆起来恍惚大悟地说,那是一个病人的呓语。
      
       酒杯和嘴唇没有停止热情的拥抱,液体挤出嘴角。童山东叨叨唠唠地反复讲那女人的舞蹈,女人的虚荣和背叛……最后两人不分先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软软的音乐似从天而降,酒吧呈现出异常的安静,过道亮着一道微光,吧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凌晨五点,天色中绽开丝丝柔滑的光亮,潘一鸣从鼾声中惊醒,就再也进不了梦乡。他脱下外衣,搭在鼾声起伏的童山东身上,转身回家了。
      
       5
      
       第二天下午,窗外的阳光灿烂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酣睡中的潘一鸣感觉一叠叠的光,要掰开他的眼皮,连翻个背也动弹不得。他昏沉地听到门被哐哐啷啷震响,还有一两声叫喊,整个房子岌岌可危要塌了似的。
      
       敲门声停下来,不多一会儿,门又摇晃了。
      
       潘一鸣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小叶,脸颊上挂着泪痕。她急冲冲地迈进屋,张望四处,“童山东呢,躲哪儿了,出来。”她的莽撞行为让只着裤衩的潘一鸣很尴尬。他穿好衣服,问小叶:“童山东没在我这呀?”
      
       “酒吧的人说,昨晚你俩不知喝到几点,早上一醒来,全都不见了。”小叶跺着脚。
      
       “我回了,童山东还在酒吧睡着。”
      
       “不可能。”小叶说。
      
       “我是真不知道他跑什么地方去了?”潘一鸣说,“你打手机了吗?”
      
       “从早上打到现在,一直关机,”小叶说,“他从吧台拿了四千块钱。”
      
       “可能是有什么别的事吧?”
      
       “有事也不能不知去向呀?”小叶说。
      
       “那他会上哪?”
      
       “他一定是去那女人那里了。”小叶咬着牙说。
      
       潘一鸣咽了口唾沫说:“小叶,你等等,我们一起找。这就到酒吧去,说不定童山东已经回来了。”
      
       童山东无故失踪了三天。这三天里,手机一直关闭着。他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问的人也问了,还是不知道下落。小叶想着童山东,哪有心思,酒吧生意又不敢轻易停了。幸好有了潘一鸣帮着打点,也总算了结他帮忙未遂的心愿。他还要时不时地守在小叶身边,一起讨论“童山东会去哪里”这个问题。
      
       “他是故意躲起来的,”小叶说,“这与那女人有关。”
      
       “我问了,艺校放假,没要到电话。”
      
       “这算怎么回事,童山东就这么不长记性,又同那女人混一块儿。他忘记是他是怎样被抛弃的了。”小叶很恼怒地说,“那天我赌气骂句他前妻贱,他竟然打我一耳光。我还从没被人打过。”
      
       潘一鸣安慰她,说事情可能并不是她想象的,童山东也许有他的难言之隐。
      
       “我是担心童山东又上那女人的当,艺校的女人,没几个好东西。”嫉妒有时令女人丧失理智,潘一鸣第一次见小叶这么刻薄。他和几个朋友坚信,童山东不过是一起兴起,外出几天散散心。他说:“只有等了,明天他要再不回来,我们还是只有等。”
      
       小叶气呼呼地,“你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一个人去找。”
      
       潘一鸣劝她不要鲁莽行事,说:“问题是上哪儿找?我看还有一办法就是考虑报警。”
      
       说到报警小叶更紧张了。潘一鸣缓解一下气氛,“童山东是不可能被绑架的,他不过是有俩小钱,还不值得别人为他付出犯罪的代价,再等等吧。”
      
       邪门的是,酒吧的一根主心骨不见了,来凑热闹的人像突然间从城市四周钻出来,酒吧生意出奇地好。小叶扒在吧台上失魂落魄的,服务管理上惹出了许多客人的不如意。
      
       傍晚时分,潘一鸣接到一个不熟悉的电话,喂了几声就断线了。没过几分钟,第二次电话打过来,对方一女的语气恶劣地说:“你认识童山东吧,到红旗中路来,他在这里。”潘一鸣正纳闷,童山东在那头把电话抢过去,神秘兮兮地叮嘱他一个人带点钱到红旗中路27号来,不要告诉小叶。
      
       到了红旗中路,童山东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几天不见,他脸颊塌陷,憔悴灰黯,头发蓬乱,胡茬林立,浑身浊气散发。他手里拿瓶矿泉水和一包饼干,见到潘一鸣,先要他拿钱去路边的小卖店付电话费。
      
       “我身无分文了。”童山东苦涩一笑。潘一鸣感觉这个朋友几天之间苍老许多,略显粗糙的皮肤、眼角的纹路一撂撂地挤撞着。
      
       “发生了什么事?”潘一鸣说,“这几天把小叶急坏了。”
      
       “说来话长。”童山东带潘一鸣站在一棵大树背后,潘一鸣发现他不时神秘兮兮瞭望对面的星苑小区,这小区住的都算得上有钱人。潘一鸣正想寻根探底,童山东丢掉手中的矿泉水,说:“出来了。”临街一栋楼三楼南边窗户拉上了淡蓝色的布帘。过了几分钟,一辆白色广本从缓缓张开的小区拉闸门里开出来,驾车的是个男性,副驾驶座是个女人。
      
       车往南辅道上开去,童山东和潘一鸣钻进了一辆红色出租车里,坐前排的童山东生硬地说:“跟上前面那白色车。”
      
       潘一鸣能感觉到童山东的焦虑潜伏在他的神色之中。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广本车在红旗北路停下来,看不到车内的情况。过了几分钟,男人下车,女人把车继续开到百盛购物中心。
      
       潘一鸣认出女的是童山东的前妻,问道:“那男的是谁?”
      
       童山东摇头,是不知道还是示意别说话。车停在购物中心前坪,女人乘电梯上了商场。童山东在百盛大门口犹豫片刻,然后把潘一鸣带进一楼的茶餐厅,这时刻的客人不多,他们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童山东的表情看上去满脸恐慌、极其痛苦。
      
       “我得说出来,不然我真要疯了。”良久,童山东蹦出一句。
      
       “他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言行举止与以往截然相反。我那时的感受就是如此。”潘一鸣回忆时,总是特别强调。
      
       童山东断断续续地讲了这三天的经历。潘一鸣一直盯着他那双透射出无力的愤怒的眼睛,像面对一头被困在牢不可破的铁笼中的野兽,挣扎太长时间,面对改变不了的事实,无能为力,绝望透顶。他很沮丧地说:“你当时不在场,看着山东的样子,我不知如何去信任他所讲述的。我隐约有种不祥之兆。”……
      
       暮色深深,女人购物后就离开了。当童山东和潘一鸣垂头丧气地回到酒吧时,酒吧里糟糕透了。
      
       警察刚走,桌椅掀翻在地,三五好奇的人还挤在门外议论。一桌喝多了酒的青年不埋单想走,服务员告诉小叶,心里窝火的她竟然跟他们拍桌纠扯起来。青年出言不逊,躁怒的小叶朝一个恶意的平头脑袋上摔了酒瓶,这伙人借机把酒吧掀了个底朝天,混乱之中小叶被推倒磕碰在桌角,头破血流,送去了医院。
      
       童山东平静的生活似乎就此变得乱糟糟的了。酒吧挂牌停业,一股阴凉沁人的气息拂得人心慌。小叶缝了针,在医院观察几天后回了老家。时隔一月,七樟酒吧的转手,让潘一鸣一干朋友失去聚会的据点,而童山东也随之失去联系,杳无音信,消失在我们的视野。
      
       较长一段时间后,童山东被关进后山疗养院的消息传来,无不惊诧。医生开具他的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复发。
      
       这其中潘一鸣的心情无比失落。他和朋友们不敢置信突然间呈现出一个这样的结果,但童山东的家人默然接受了医院的诊断。有一天,潘一鸣带几个朋友去后山疗养院探望,童山东神情恍惚,目光散乱,坐在烟雾弥漫的房间。“他的烟瘾很大,抽烟能让他自己稍稍减缓一点压力。”医生说。我们看到屋里散落着十数个非常干净的烟屁股。
      
       潘一鸣说这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致使他对生活产生一种新的认识,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剧变就潜伏在身边。
      
       潘一鸣张望四座,脸色疲惫,他轻叹一声,秦岭,剩下的你告诉大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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