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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戏

发布: 2011-1-06 21:42 | 作者: 孙未



       他又说,你不聋也不哑,可就是从来听不懂我说话,也不对我说话。以前都说这是郁家的福气,隔一代就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能接魂送魂。唉,我倒是宁愿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能在夜里陪着爷爷聊聊天、说说话。

       有东西放下又拿起的声音,喝水声。我猜他在喝酒取暖。

       隔了一会儿,听见他自言自语,这老太太,平时也不生火,怎么过夜的?来来来,宗儿,我们歇够了,回去干活吧,不能让戏台空得太久。村子里给的钱不多,可是我们也不能偷懒啊,是吧?

       门轴又响了一声,两个人的脚步走出去。听见老人提着气喊了一声,老太太,就这最后一个晚上了,您请好好坐着看。

       雪停了。风扫去空中最后一片飞花,干干净净。戏台上蓝衣金冠的少年,丢下宝剑,来到了一个花园里。粉绿裙子的丫鬟扑着蝴蝶。等候少年的佳人徘徊在花丛间,嫣红衣衫,珠玉遮眉,欲语还休。胡琴声止歇了几秒钟,忽然有人唱了。仿佛雪地上的旋风拔地而起,银子般的声音,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咿咿呀呀,隐约盘桓在雪的流光中。

       忽然想起那时候,李和我都年轻极了,两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似乎觉得彼此永远也不会死,永远可以在一起。

       很多年前,我们走进这片峡谷,轻松地背着全套装备,走得像岩羊般矫捷。傍晚时分,也是忽然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花纷纷扬扬,世界隐灭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中。我们正打算找一处山麓搭起帐篷。一个下坡,就望见了前方暖雾蒸腾的温泉。万物萧瑟,冰峰雪冻,唯独那片温泉四周草木葱茏,宛如暖春。

       夜半时分,雪停了,两个人从借宿的人家悄声出来,脚深脚浅地去看温泉。浓郁的硫磺味,与白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像烈酒一样醇香炙人。试了试手,暖,并不烫。李脱了衣裳就从雪堆里钻下去。

       喂,你也下来吧。他在雾气中喊。

       我没带游泳衣,总不见得像你一样光着吧?

       下来吧,怕什么呢。半夜不会有人的。

       好吧,你转过去,不许偷看。

       温热的水托着脊背,每一寸都浸在温热里。四周高山环绕,树木芬芳。在岸边的白雪之下,是一整片一整片瓷白色的细小花朵,盛开得比雪还辽阔。雾气像千百层帐帘围绕我们,星星闪烁在水面上。我的手臂、他的肩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们漆黑的头发像银子一样闪光。天地间的白雪,在只有我们存在的梦境中晶莹发光。

       在我们的时间里,李和我一起走过了多少路?据说每个人在临死前,魂灵都要把生前的脚印捡回来。想象中,就像一个人沿途拾起无数鞋垫那样。到那时候,我一定要数一数,四个并排的脚印总共有多少个。

       在我们并不长远的生命里,一直是他带领着我,耐心地看顾着我,比我更知道我喜欢什么。他搜罗很多不同类型的音乐给我听,琢磨着我的反应,偶尔微笑着得出结论,噢,原来你喜欢听这个。他张罗着各地的饭馆给我做好吃的,观察着我的神情,间或欣慰地对掌柜说,看,原来她喜欢吃这个。

       其实这一生,我并不期求他给我更多的快乐。我只希望,当我老了,躬身卧在床的一侧,有他在背后对我说话,有他在背后听我说话。李,我没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变老的。

       李和我只在温泉边逗留了一个晚上。依稀记得,翌日的晨光下,温泉居然是绿色的,绿而深邃,折射出晨曦中第一缕热烈的颜色。

       李说,就当是踩点,我们以后可以再来的。

       我们顺着村子后面的路攀援而上,步伐如飞,半天就来到了公路上。快到达山腰时,我们曾经回头俯视,村子就像一片细小的叶子远远飘落在雪地里,温泉嵌在其中闪闪发亮,看上去又像一只悲哀的眼睛,在昨天定睛望着我。

       蓝衣少年望着他年轻的恋人,嫣红的衣衫有如春天的花瓣飘落在雪地上。他望着她,并不走近,只是一步一步地环绕着戏台走。她含羞低眉,偷偷望他,也是一步一步环绕戏台走。唱声停了,胡琴又响起。寂寂的天地之间,只有这一蓝一红两抹细小的颜色,在微不足道的戏台上转着圈。

       屋里的炭火盆终于完全灭去。

       这时候,晨光开始从地平线上涌现,像水浸透黑夜,一缕一缕,非常缓慢的。雪地反而开始一寸寸黯淡下来。

       窗棂,和窗前的青瓦屋檐,竟夜勾勒着雪地里的这幅画。现在,这个镜框正在显出自己的颜色,中间的画面却正在渐渐淡去。远处的戏台没有了雪地的反射,也在褪去颜色。冰蓝色的晨雾像一条河,不断地从窗外涌进来。

       我坐在这张古老华丽的大床上,这一刻,周身困倦,神志却分外清明。我有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这一生只是暗夜中混沌瑰丽的梦,长睡之后,我将在死亡中醒来,有如醒来在澄澈的黎明。

       灰蓝色的晨光下,我看见那个瘦长的孩子从戏台后面钻了出来。可能是剧团整夜沉闷的演出,让他觉得乏味了,想活动一下腿脚。他举着纸幡在雪地里跑了几个圈,然后,呼着热气回到戏台前,怔怔站住,将脑袋偏向左边,像是在琢磨戏台上的两个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当他站定在那里,我才发现,与他的个头相比,戏台简直像是一个小人国。戏台上的蓝衣少年只有他的三分之一高。之前,是雪和夜模糊了距离,给了我错觉,还以为是一些真人在演出。原来都是一些两尺多高的傀儡偶,竹木身体和头颅,穿戴彩衣彩冠,牵线而动,配上演奏者的音乐和唱腔,就是一台人间生死悲欢的戏了。
      
       好像是在天亮之后,我又和衣熟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手表已经指向八点。二零零七年一月六号早上八点。

       窗户还打开着。正对的雪地上空无一物。青瓦屋檐上垂下了几道冰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绕到屋外,就在窗户底下,昨夜看戏的方向,雪地上有一个明显的凹坑,长方形的,两米长,半米多宽。四周是厚厚的白雪,只有那个长方形里可以看见漉湿的泥土。想是整个大雪的夜晚,棺木都停在这里,直到早上才抬走入葬的。

       一只细小的螟蛉伏在泥土上,忽然间,跳出凹坑,纵身消失在雪地里。

       我整理好红锻被子,放下床帘,合上卧室的门、大门。沿着村子向山坡上走。冻伤的手脚已经不疼了,它们痊愈的速度让我惊讶。只是左边的膝盖,每一步都钻心疼痛,几乎让我没有勇气踏出下一步。最折磨人的,总是那些渐渐被磨损的东西。

       雪正在阳光下非常缓慢地融化。世界像春天的青草,从白雪底下一点一点现出颜色。

       我经过村子中间的河流。太阳明亮,河面上闪着璀璨的光,透明的冰凌花团锦簇,如同春天的大地上鲜花遍野。我弯腰拨开积雪的一角,河岸边盛开着一大片瓷白色的细小花朵,不知是否依然开得比雪还辽阔。

       这是雪里花,球茎是很好的镇痛药。我本想取一点和酒吞下,想想又不忍心了,它们是这么纤弱,花瓣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

       我一瘸一拐,顺着村子后面的路攀援而上。昨夜就这样离我渐渐远了。

       想起背包里的书,是一本多年前从地方志办公室影印的本地民俗。曾经李和我一起找到的。我看过多遍,每个章节都可以复述。

       第二十三页上写着,傀儡戏。

       傀儡戏中的傀儡,起源于古代葬礼用以殉葬的俑。春秋战国时期,已出现了类似傀儡戏的表演,有出土的悬丝傀儡为证。傀儡戏是民间最神秘的剧种,作为葬礼的重要仪式,具有酬神、去煞、抚慰魂灵的迷信功能。演出时间一般在午时过后或深夜,死者出殡之前。南派的傀儡戏,使用乐器通常有堂鼓、小锣、胡琴、唢呐、拍板等。傀儡偶由头、身、四肢组成,竹篾编织,身高两尺,连以十四条操纵线。

       傀儡戏的表演者来自于固定的家族。南派以郁家、陈家、黎家为主要代表。据说这类家族除了独到的技艺,还有特殊的家族病史。隔代有一名男童是先天性的自闭症患者,被视作能引领魂灵的人。由于傀儡戏的宗教功能与禁忌,仅限家族继承,且传男不传女,时至今日,傀儡戏的表演者已相当少见。这类民间艺术也濒临失传的困境。

       离开那个村子以后,一路上走得非常顺利。中午刚过,我已经带着疼痛的膝盖走完了上坡,站在公路边上。

       我向路过的车辆挥手,做出要搭车的手势。一辆郊区公共汽车开过去了,没有停下。照理说,他们是很愿意多接一个半途的乘客,多收一份车票的。金杯中巴一掠而过,也是售票载客的车子。它经过我的时候没有任何迟疑。蓝色的别克商务车全速开过,差点将泥水溅了我一身。好像根本没有人看见我。

       我心中一凛,我该不会在昨夜就已经死了吧?郁家的孩子从雪地里接了我的魂灵去,还在一间屋子里看了整夜的葬戏。这就是我自己的葬礼吧。或许我才是一直住在那间屋子里的老妇人,守着一张曾经华丽的婚床,睡在一张小床上,孤单度过了几十年。关于李、徒步旅行和城市的生活,只是这个老妇人的另一场梦,一个魂灵迷路后错乱的记忆。

       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蓝色的别克在不远处一个急刹车,然后调头,绕了一个圈,再次向我站着的地方开过来,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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