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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戏

发布: 2011-1-06 21:42 | 作者: 孙未



       寒冷的麻痹感正在向我肢体中央蔓延。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周身莫名的钝痛。为什么还要走呢,何必再折磨这副皮囊?我问自己,反正今夜就要消失在脚下的尘土里。我猜想现在应该有五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而已,距离天黑与绝望。其实,已经绝望。不如坐下来就这么等着吧。也许痛苦反而少些。

       我这么想着,却还在支撑着往前走。不为什么,就为这一分钟,我还是活着的。

       黑暗像隐蔽在四周的浩大军队,眨眼间,他们就围过来。我一瘸一拐,坦然地陷入包围。我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丛林中的冰花异样地闪了一下,像是要抓住最后的一线流光,随后,一切都暗下来。我想,我终于可以停下脚步了。

       五分钟,十分钟,我静静站在原地。暗一秒浓过一秒,像是这世界就要沉入地底深处。

       十五分钟后,有什么落在我的鼻尖、耳畔,柔软的。

       是雪。

       纤弱的白色飞花,旋转、舞蹈、落地,随后更多,纷纷扬扬,无数白色的精灵从丛林的高处降落下来,在我的视网膜上划了一道道光的弧线。

       当我屏息凝望,雪已越下越大了,成片、成团、成簇,如海浪般从天而降,拍打大地。它们落在山麓上,落在深谷里,落在沉睡的每一个屋顶,落在这世界最远的角落,落在我黑白的梦境里,沉没、堆积,用洁白的光亮把这世界从黑暗中勾勒出来,很快,又用更多的白色抹去了一切。

       世界顿时空无一物。不是的,还有什么在移动着,是一个细小的黑影漂浮在前方的白色中,穿过白色的珠链,由小变大,到来我的面前。是那个孩子,手里还举着白色的纸幡。他定定看着我。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眉毛在额中相连,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眼角斜入发鬓。头发和肩头积着雪花。

       我问,你是谁?

       他依然没有答话,转身就走。

       他看上去像是来带领我的。我于是跟上他的脚步。走出一段之后,我意识到,这一回,我的躯体忽然变得非常轻盈,毫无疼痛,行动出奇地自如,像是一片羽毛飘在雪地上。我的双腿甚至没有去辨别大雪底下的树根,居然一路走来也没有被绊倒,仿佛我就是腾空走在这片堆积的大雪之上。

       我想,我该不是已经死了吧?如果是这样,我的皮囊应该还躺在方才的地方。我回头望去,来路空空荡荡,大雪之上,连脚印也没有一双。不知道是我的皮囊被大雪覆盖去了,还是我已成了魂灵,从此去来不再会有脚印。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子。

       没有云朵环绕的温泉,但确确实实,是个有人居住着的村子。村口接水的管子高高架着,水已凝成了冰柱。路边停着积雪的板车。几盏窗子的灯火正在灭去。猪在白雪底下的棚子里轻轻拱着。大概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瘦长的孩子在村子里熟练地穿行。稍顷,在一间屋子后停下,推开门。他自己把竹竿靠在门口,冒着雪,飞快地消失在另一个方向。他不想让我跟着的时候,我是完全跟不上的。
  
       堂屋的火塘里没有火。不是今夜还没来得及生起。看上去,这里已经有很久没有生火了,火塘里堆满了不相干的杂物。一双塑胶套鞋、一篮腐败的蔬菜、几个大小不一的竹篓。屋后的灶台也荒废多日,灶肚里淹着炭黑的水。

       我原本以为,这座屋子是这孩子的家。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废弃的所在。他带我来,好歹让我有个屋顶过夜。

       我推开卧室的门,摸到桌上的蜡烛,用僵硬的手折腾了半天才点起来。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呈直角贴着两侧的墙摆放。小床简陋得很,一块木板,上面铺着蓝花被褥。枕头上垫着一块粉红色的毛巾,这粉红已经洗得褪色了。

       大床是一座红木的双人床,黑漆油亮,四周雕花的床架,顶上有红锻彩绣的帷幔垂下来,靠墙的一面还有连着床顶的护板,里面镶着翠鸟与腊梅的图案,精细地上了彩漆。床上的褥子看上去显然比小床高。上面整齐叠着两床红锻被子,也比小床的蓝布面被子厚了很多。两只红绸绣金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

       我挑了小床坐下来,这才觉得冷极了、饿极了、累极了。如果倒在床上,我想应该即刻就会昏睡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如果还能醒来的话,多半会发现,冻伤的手脚再也不会有知觉。于是我又硬撑着站了起来,在房间四下绕了一圈,幸运地在小床的床底下踢到了一只炭火盆。也至少有几天没有用过了,炭灰是湿的,被早晚的雾气濡湿的。我在堂屋角落的一个蛇皮带里找到了一点木炭,居然还有半截松明。我举着蜡烛,在灶台边一大堆发霉的红薯里,找到了两只完好的。

       炭火盆真是太小了。等好不容易燃起来,烤得了手,烤不了脚。湿了里面的棉衣翻过来,一次只能烤半个袖子,或者前襟的四分之一。我把两只红薯也放进炭火底下烤着,想不出多久才能熟到芯子里。

       静,听见大雪柔软地拍打屋顶,拍打墙桓,扑簌簌地敲打窗棂。远处又传来隐约的大鼓声,比上一次听到时近了。似乎还有过一阵胡琴,时歇时起。

       这样居然也渐渐暖和起来。感觉到的不是暖,而是疼,四肢百骸都在恢复知觉。两只手比原先胖了一倍,关节深陷在肌肉里。每一寸肌肤都疼得触碰不得。肌肉开始抽搐。骨节深处的钝痛放射到每一个神经末梢。左面的膝盖像是生生裂开了,稍一动,就让我大口倒吸冷气。我现在觉得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这就让我确定,我还没有死。我的皮囊被我从雪地带回来了。方才跟着那孩子疾走,片刻的轻盈,只是因为神经完全冻得麻痹了。

       吃过半生的红薯。又喝了半壶酒,算是镇痛。告诉自己,睡吧。

       睡之前,务必要打开窗子。因为还生着炭火盆,这气息已经让我有些恍惚。

       窗在桌前,没有玻璃的木窗。拔掉拴,使劲向外一推。窗开了,雪花扑面,蜡烛顷刻灭去,整片耀眼的白,像银子打的阳光照进房间。片刻的目盲后,透过雪花垂落的帐帘,我隐约望见窗户对面的三四百米处,竟然有一个鲜艳的戏台,绿与金、红与银,堆积着花团锦簇的背景。胡琴声顷刻清晰了,正是从那里传来。一群武生,少说也有七八个,皂衣银冠绿腰带,手持大刀,踩着胡琴的步点,在台上盘旋走步。

       从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大地照耀着天空。如果不是雪的光芒,今夜我只能听见鼓与胡琴,却未必能看见这没有点灯的戏台。广阔的雪地照亮着一个小小的戏台。这光芒映得戏台分外瑰丽,又看不真切。

       雪地里,夜半,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呢?我着实惊讶。

       稍顷,一个金冠蓝衣的少年出场,佩着宝剑,与众多武生打斗在一起。一举一挡,你来我往。皂衣武生在他身边不断轮换,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胡琴毫不生厌地重复着同一个调门。这出戏更像一场舞蹈,看起来似乎还要热热闹闹演上一阵。

       我不知不觉移到了大床的床沿上。无意得罪主人,只是这个位置正对着窗户,也正对着那个奇异的戏台,像是一个早已预设好的包厢。等坐到这张床上,我才发觉,主人其实是一直睡在那张小床上的。因为大床的褥子明显比小床的湿,虽然厚,多年没有人的热气烘烤,里面的棉絮已经变硬了,坐上去,就能感觉下层已经裂成几块。再摸两床被子,也是又湿又硬,不知折起了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了。

       雕花的墙板上悬着一幅国画挂历。一九八七年,翻在二月这一张,画着莺飞草长,迎春花开。床头散放着几本《半月谈》,分别是一九八四年第三期、第四期、第六期。就像主人家昨晚入睡前还翻看,醒来后就随它那么散在原地。这些印刷品都显得簇新极了,色彩鲜艳,也没什么积尘。不可思议。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冬天,我记得,小区左邻的店面又拆又装,换了四次,面馆、咖啡店、美容院、干洗店。我的新公寓才装修了六年,全套水管就老花了。物业建议我重置所有的管道。我的一件冲锋衣穿了十年,柔软如新。有一天晒在太阳里,忽然就裂开来,碎成一块一块的。某一个冬天,我的左边膝盖忽然积水,以前它带我翻越千山万岭。医生说,是磨损所致。为什么不是我的右边膝盖,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关节,也不是我渴望登山的热情。某一年,陌生的孩子开始叫我奶奶,可是我二十岁的记忆仍然是簇新的。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时间自相矛盾的宽容与残忍。

       每一个曾经让我等待与欣喜的胜利,多年后看来,都觉得毫无意义。我走过千万绕山路,它们并没有带我去往任何地方,只是让我变得更老。我站在茫茫不可知的时间中,不知敌人为何,兀自征战,不知前方为何,不停向前,做着一只甲虫的努力。

       现在戏台上只剩下了这个蓝衣的少年。他独自在雪中舞剑,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胡琴反反复复,他反反复复地冲刺、格挡、劈斩,游走在戏台的北方、西方、南方、东方。不知疲倦,渺小而壮烈。

       我是被窗外的火光惊醒的。靠着冷硬如石的红锻被面睡着了片刻。坐起来,向外面望去。戏台下有一堆东西被点着了,火苗添起的一刻,可以看见那是几座彩纸糊成的小房子、马车、牛羊,还有别的什么。这时候,听见外面的门轴响了一声,有人走进薄墙之隔的堂屋。脚步很熟悉,我想应该就是那个孩子,他的脚步有一种特殊的轻快,落地很轻,两步间有个停顿。还有另一个人,脚步滞重了许多,坐下的最后两步,后跟拖地。像是个老人。

       然后,我听到这个老人说话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宗儿,你把老太太的魂灵接回来了吗?

       字正腔圆,语速是老年才有的缓慢,声音却光滑得像一枚青翠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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