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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戏

发布: 2011-1-06 21:42 | 作者: 孙未



       这时候,我发现周围的树干和树枝也在奇异地闪烁,在幽暗的空气中,光芒此起彼伏,像开出满枝满叶的钻石。我走近前去,用牙齿叼下手上的手套,用手指碰了碰一条发亮的树枝。闪光的东西碎了,一半粘在我红肿的手指上,化成了水。雾的湿,原来已经结了冰,薄薄地附在树干、枝叶上,细小的菱形结晶在璀璨闪动,镶成了一整片冰花盛开的丛林。

       我想,这是我的手指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它们早已冻得僵硬了,连知觉也渐渐失去。先是手指没法弯曲,用手心揉搓它们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在揉几根捡来的小木棍。它们不是我的了。接下来是手腕以下的部分。现在已经到了手肘这里,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的脚更是早就不存在了,慢慢是小腿,膝盖。现在左边的膝盖已经不怎么疼了,这很危险,我可能彻底用坏了它也不知道。我机械地挥舞着双腿,尚有知觉的大腿肌肉带动着下面的部分,有如挥舞着两条木棍,硬梆梆地一下一下杵在地上。卡嚓,卡嚓,我可以听见它们落地的声响已经失去了弹动。但是,依然不紧不慢的。

       在山里,没有人是跑着的。这里不是城市,人可以飞跑着去追赶什么,或者躲避什么。山太大了,人太小了。就像现在,难道飞跑去前面找寻出路,或者往回跑,逃离这死亡之地?快跑的这几步,对路不值一提,却能让我提早扑倒在地,在死亡找到我之前。

       山路上,远远近近,最璀璨的一些光点。那是冰凌包裹着的种子。白色是银杏,褐色的是栗子,棱面斑驳的是松果。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来的。

       多么好,它们的生命还在等待开始。

       李和我一起走山路的时候,习惯一路拾起种子,放在路的阴面。这个习惯我保持了几十年。此刻,我的手指已经没法做到这些了。种子落在路的阳面是不容易活下去的。太阳出来会把它们晒焦。风会把它们吹下山谷,挂在岩石上,掉进江里。

       人却只能走在路的阳面,贴着峭壁,一侧是深谷。当我顺时针走着的时候,悬崖在我的左侧。现在我正走在逆时针的山路上,悬崖在我的右边。暗影正从悬崖下的山谷中升起来,夜原来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像飞快攀援的黑色藤蔓。风在山谷里无聊地游荡,时不时用冰冷的手拉扯我的衣襟,顺手从山壁上摘下几颗石头,翻飞落下,无声无息。我并不比石头站得坚固。

       路是一条丝带,缠绕在大山魁伟的腰身上,曼妙而带着几分随意,连着每一座山,盘盘旋旋,没有止境。所以指南针也是没有用的。人不是飞鸟,不能径直一个方向去,只能一步一步跟着山路绕,却不知自己正在去往哪里。

       山脉是一个相对文静的沉思者。它也许只是在夜晚翻一个身,或者在白天不动声色地变换一个姿势。于是我要找寻的那个地方,就再次没入它裙裾的褶皱中去了。今夜夜半,只等他熟睡后不经意的又一次翻身,我也将没入某一道褶皱里。没有人再能找到我。

       我想起,某个夏天,一只受伤的甲虫停在我的裙摆上。我坐在窗前阅读,不时看它。它是那么细小,每一个浅浅的褶皱都会让它趔趄,甚至摔倒。它看着窗外,努力、努力地走,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从裙摆走到了椅背上。照这个速度,椅背离窗台还有六个下午的路程呢。它就算爬上了窗台,又要怎么做呢?凌空飞翔去往窗外吗?第二天早上,我已经找不见那只甲虫了。

       这时候,丛林里一阵轻响,像是有什么活物掠过。

       我看见丛林深处闪现出一个背影,飞快的步伐,熟悉的蓝色外套。李?是你来带领我了吗?我一阵欢喜,往林子里紧走几步。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我看不清更远。循着大约的方向追了一段,背影消失了,前方只有静默的银色树干,层层叠叠。一定是我的眼睛花了。人老了,连自己的视力都不能相信。

       这样一来,我就偏离了山路,径直走进丛林的深处来。是否要退回到山路上呢。想想,恐怕也没有太大必要。紧走的小小一段已经累坏了我。银色的世界在我眼前晃动着,随着我吃力的呼吸变得更加庞大、无边无际。怎样走,都走不到哪里。看来今晚就是如此了。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蓝色的身影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竟然是从我背后而来,越过我,飞快地走到前面去。

       当他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有片刻的失望。那不是李,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蓝色外套。那是一个孩子,头发杂乱。似乎正在身材拔节的时候,四肢瘦长,衣裤的袖子都显得短了一截。他手里举着一根很高的竹竿,竹竿的顶上飘飘扬扬,是一条用白纸接成的很长的带子,随着他的脚步,几乎在半空飘成了一条直线。

       我旋即高兴起来。有人,就说明前面有投宿的地方了。我大声叫他,喂,孩子!长时间的寒冷和缄默,让我第一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又使劲叫,喂,你别走!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冰冷的丛林上空打了个转。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甚至连脚步也没有片刻的迟疑。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跟上。很奇怪的,当我开始跟随他,他的脚步似乎自然慢了下来。丛林的路并不比山路好走。脚下盘根错节,每一步都要高高抬起腿,跨过去,或者爬高走低,踉跄地跟着他,每一步都力不从心。这些年,我的肌肉在消退,我的牙齿在减少,我的头发越来越稀疏,为什么我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更沉重,重到我总是觉得难以移动它。此刻更是如此。

       我尽量忘记躯体的痛苦,把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背影上。那孩子举着竹竿,在树干中间走走跳跳,时而连续穿过三四个最窄的树干缝隙,时而游戏般绕一个圈。竹竿上挑着的白色纸幡在丛林中游走,这么长的白纸,竟然没有一次挂到树枝,或者缠绕在树干上。

       怎么可能呢。

       忽然,有什么低沉的声音在震动我的耳膜。像是遥远的大鼓声,一声,一声声。那孩子停下脚步,侧过头,耳朵动了动。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方掠去,转眼消失在树影中。

       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依然不知道路在哪里。我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四肢的移动越来越艰难,从鼻腔中能感觉气温在继续下降。步行产生的热量转瞬即逝,像暗夜中细小的火柴。

       又一次呼吸间,这路、这丛林间的光亮忽然变得出奇地柔软了。浅金色的,毛茸茸的,满山遍野一瞬间都披上了这样的颜色。我忘记了,这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间到了。傍晚,在日光最后的辞行中,万物都会有最美丽的片刻。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刻钟,也许更短,世界将堕入更深的暗。

       依然我一个人走,走到那层浅金完全褪去。意识到,那个孩子不再会出现。

       我甚至想着,刚才看见的是它也说不定。那个在我身旁蛰伏了几十年的朋友,面对一个像我活得这么久的人,它着实也辛苦了。年轻的时候,它喜欢站在对面的垭口上向我挥手。如果我急于向那里冲刺,就会失足掉下悬崖。它也时常躲在一棵大树,或者一根电线杆的背后,看着我们大步越过它,把它抛在背后。有时候,当我站在高楼上向下望,它就站在千百丈远的地面上,在众多缩小的车流与人群中抬头看我,对我吹着口哨。

       这些年,它不再玩这个把戏了。它知道我已决定不去找它,直到它有机会抓住我。我能感觉到,随着岁月的推移,它已经渐渐失去了陪伴我游戏的耐心。最近,它时常在夜半趋近我的床前,用它冰凌闪烁的手抚摸我的四肢、躯干。我从突然的麻痹中挣醒过来,它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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