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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戏

发布: 2011-1-06 21:42 | 作者: 孙未



       我在峡谷里已经走了三天了。

       云从看不见的谷底升起来,大朵大朵的,越过我的发鬓,像一队永无止境的候鸟,一羽跟随着一羽,高高掠起,没入冰蓝的天穹。雾在山脊与丛林中沉落下来,牛奶般的洁白,一幅紧接着另一幅,像帐帘中愈来愈浓的睡意。

       山里早晚有雾是很正常的。只要正午时分出几小时的太阳,空气中的湿与冷就被暂时请走了。光束像万千雨练照亮丛林,草叶闪闪发亮,地面蒸腾起森然的清新气味。很快,脚下的路发出清脆的应和声,这是落叶干透了,变做松软的地毯。可能下一步踏去,忽然间,耳畔如同遭遇了一场夏日的阵雨纷落,上百只鸟儿从脚下飞起,扇着翅膀。眨眼间,这阵柔软的旋风就快乐地远去了。

       我是那么期待太阳出来的短短几个小时。衣裳和肌肤之间渐渐干透。被寒冻吃掉的手脚,此刻会暂时归还给我。气温也许能整整上升十度,也许没有那么多,可是感觉上远远不止。左膝盖的剧痛也不那么折磨人了。有时候我还会挑一块石头,在倾斜而下的一束阳光下坐一会,为了这只膝盖。仿佛有一只光亮温热的手在抚摸它,抚摸它内里的冷与痛。

       我并不是贪恋这短暂的安逸。我要找的并不是这个。可是如果没有这几小时的日照,峡谷里的气温将飞快地滑落下去,像一块笔直坠入深谷的石头。

       很不凑巧的,只是第一天是晴日。

       昨天,我在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看了五次手表。到下午三点,我放弃了指望。

       今天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我依然走在比清晨更浓的雾气里。空气中有无数细小的水珠,静止地悬浮在半空。当我向前走,肌肤触到它们,可以感觉它们像活着的蜉蝣般,在我撞上他们时,瞬间破裂、消陨,把一生的冰凉都附在我的身上。每走一步,都会沾上成万上亿枚,看不见的寒意汇成水滴,一滴一滴,在棉衣的防水涂层上画出亮闪的纹路。

       防水功能是相对的,它能防止外面的水进来,也阻碍了里面的水蒸发出娶。那些水雾的蜉蝣们无隙不入,我感觉棉衣的衬里也湿了大半,正在吸掉我手臂和背心上仅剩的热气。

       我不像年轻时那样抗得住寒冷了。自己明显觉得,行动和反应也迟缓了许多。湿了的棉衣,或者是我的年龄拉扯住了我的手脚。潮湿仿佛不是贴着我的肌肤,而是沁入我的骨头,让每个关节都觉得酸痛和滞重。

       四点半,在峡谷里,这是一天的暮年时分。就像一个人老了,所有属于年轻时光的机会一个也没有抓住,现在这些机会已然过去了,一去不返。连遐想也不再属于他。一切只有更坏,不会更好。

       我望着天边渐渐敛去的日光。我直觉到,有什么异样的状况已经发生。

       在最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中,沿途的树木越来越巨大。我看不清它们的高度,仰头十米以上,只有数不清的树干和盘绕的藤蔓。再上面,不可见的冠叶沉没在雾霭中。我只能由地上的落叶分辨它们。红火的是槭树与枫树。暗绿红线的是香果树。金黄的是银杏。它们正在越来越低的气温中失去颜色,像濒死者的唇。

       没有牛羊的粪便,没有任何家畜的粪便。这是以往的两天半里,经常看到的痕迹。之前,樵夫和放牛的孩子总是偶尔出现,半天能遇见三四个。即便两三个小时看不见人,也能时常在林子里望见一小堆的劈柴、砍倒放平的几条树干、简易搭起的一个小窝棚。少不了的,还有哪棵大树底下,长年累月燃剩的残香和树干上的焦痕。或者是山壁的洞里摆着的一个小小的石头佛像,底下供奉着香烛野花。

       可是这一段路程,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越来越深幽的山,与雾。我仿佛已经彻底离开了人域。而且,暮色将至,更冷的夜晚也将紧随其后。

       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乐观。毕竟这里是临安附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次徒步旅行并没有带什么装备。我偷懒了,也太自信了,这正是年纪老的表现。

       前两天,尽管山路崎岖,每天都能遇见三四个村子,中午总有大灶上的热饭热菜,夜晚总有熊熊的火塘和干燥的床铺。过分的顺利,让我觉得一切自然如此。今天下午两点,我遇见了一天之内的第二个村子。我想,两点就借宿歇下,未免太早了些。到傍晚六点天黑之前,还有四个小时的有效步行时间呢。我想自己应该往前多走一段。

       也许今晚,我就能到达目的地呢?

       所以,我只是走进村子去问了路。就像我在每个村子里问的问题一样。我问,你们知道附近有一个这样的村子吗?十几间房屋正好排列成一枚叶子的形状,建在开满雪里花的山麓上。村子的中央还有一片温泉。

       温泉吗?所有的人都这样惊讶地重复着。

       于是,我接着说,很大的一片温泉呢,一匹好马绕它转一圈也要半支烟的时间。月光下,它竟夜升腾着白雾。最冷的季节,最冷的深夜里,人也可以在里面像一条活泼鱼儿那样游泳,暖和得就像沐浴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真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阳光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甜的阳光。如果仰面浮在水上,远远近近,白雾环绕,简直就像睡在无边无际的云海里。睡在最安逸的摇篮里。所有的星星都沉落下来,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附近有这么大的一片温泉吗?他们歪着脖子看我。

       我肯定地回答,当然的,我以前去过那里。在一个大雪的夜里。
      
       一个快要冻死的老妇人,在寻找一片只有她自己到过的温泉。这个情境,怎么想来都有些可笑。尤其是现在,天将黑了,她很可能要一个人在这片丛林里度过整夜。

       我检阅了一下身上仅存的东西。除了身上的帽子、手套、登山鞋、防水棉衣、防水裤,包里的一件抓绒衣、少许换洗的内衣,还有半壶水、一壶酒、一本书、一把刀子、一个GPS定位仪。压缩饼干吃完了,本来想从村里买几个馒头带上,恰好他们没有做。就算带足了干粮又怎样?一样没法熬过夜半露天的低温。无论是坐着、躺着,还是不停地走,我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这是肯定的。

       我掏出GPS定位仪。前两天试过很多次了。唯一一次有信号,是在海拔最高的一个垭口上,信号显示我正站在公路上,前方五百米有一个带超市的加油站。事实上,我是站在一棵三十米高的栗子树下,抱着树干,把定位仪伸到山崖最凌空的位置。脚下山如利刃,云雾浩瀚如海。现在,当然的,它依然是没有信号、报错。不停地报错。仿佛我正站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的一个地方。

       或者,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到了那片温泉也说不定吧?

       我为自己的痴心妄想笑了起来。

       记得上一次意外撞见那个村子,从同样的地点出发,李和我两个人只走了一天而已。这一回,我已经走了整整三天。我走得太慢,或者是太快了。转眼间走过了几十年的时光,从一个青年,变做了老人。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再有任何愿望。就像这峡谷中的四点半,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看了看手表。这是二零零七年一月五日,小寒。

       光在退去。山和树的影子在大地上伸展。江水的轰鸣从看不见的谷底高涨起来。

       当天空渐渐幽暗,大地却明亮起来。我依稀看见脚下有什么闪闪发光,这光亮一直向前蔓延着,随着天穹中云霞的隐现,起灭不定。

       我想自己一定是体力不济,冷与累,以至于眼花了。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看,眼前几百丈的山路竟然都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就像是在我一眨眼之间,忽然开出了遍野地的银色花朵。又像是我已经走上了夜空的银河,这银河不知怎的垂落到地上,我顺着它走,就能走上冰蓝色的天空。

       我惊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被这空气噎得几乎流下眼泪来。气温下降得如此快,我就像往肺里吞进了一大块坚硬的冰,半天缓不过来。有什么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揉了揉眼睛,睫毛上竟然落下了几颗细小的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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