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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葬花天气——论安妮宝贝

发布: 2010-12-23 21:53 | 作者: 木叶



      梦,往往是魂魄的另一出口。善生梦到内河,解开她后背的裙子纽扣,割开后背的囊肿,突然发现里面竟是一只他们少年时代渴望中的蝴蝶。“它脱离了她的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上。”这时她说,“我现在一身轻松,放了负担。”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正是后来她遭遇泥石流失踪之日。内河不止一次说善生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他不爱自己。相当长时间,她亦不爱自己,她是另一种伤口。终究,他们在藏地超越了自身,“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诗人阿多尼斯语)。这里面有一种升华。

      也正是因此,安妮受访时表示“小说是虚无的艺术”,在《素年锦时·困顿》中又说:“写作的虚无在对峙着时间的虚无”。她写的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个孤岛。她写切近的生活,写切身的困境,又把它们从现实从自身中分析出来。她特立的虚构能力,对当下现实的审美化才情,会越来越得以彰显。藉用她一部书名来打量她。这便是她的清醒:她痛,她焦灼,她清醒地行走。
     
      还有另一意义上的葬花,那便是书写者对自身的背叛与修订。

      1998-2001这一时期的安妮,明显受外界的影响,包括作家、流行物与时尚元素。像短篇《告别薇安》最初是有后记的,流传颇广的一句是“这是个告别的时代”,实则,罗大佑“告别的年代”已传唱多年;像《七月与安生》多次追问“永远到底有多远”,2001年版《八月未央》还以“永远有多远”为自序的标题,而自1999年之初起,铁凝的中篇《永远有多远》便广受瞩目;像烟花,是亦舒的一个重要譬喻,还有人名,如乔和家明等,亦舒相关作品八十年代便已引进,安妮还专门写过她……一方面,安妮未必对那些源头有意识,当然另一方面,不能说她是简单的重复,她有新意,所举三点都很符合并强化了安妮的语言氛围,一如她所一再引用的词句: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最初(通过网络)为她积聚了巨大的人气,亦颇受诟病,她称这两本书代表着自己“写作青春期的结束”。我倒是觉得,她最原本的好就在这两本书中。我的一个朋友,认为这两部作品是“垃圾”,我实在无法认同。这位朋友还指出安妮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投身写作,她的“一无所有”正是她的蛮力与魅力。我很同意,并在思忖,为什么偏偏是她第一个要脱离网络?她的最初极少功利性,但是她沉睡中的梦一旦被唤醒,她便成了网络作家中最早有文本自觉的一个。

      在安妮宝贝的“烟花”或“彼岸的烟花”时期,杜拉斯、王家卫、村上春树、海明威,王菲……Christian Dior(没人给代言费,打住)……时尚书名……这一切密集出现,“好像是黑话”(王朔语)。它们有存在价值,但还是泄漏了作者的免疫能力。这些,在《莲花》中几乎全部消失,就算出现书目,亦完全不同了,《莲花》一上来便是《宇宙》《中阴得度》《古代植物化石史》,全书不断提到的一部书叫《辩证法史》,气象大异。其实在《蔷薇岛屿》里她已有所省思,不止一次在写到西贡时说“这是属于杜拉斯的记忆。只属于她”。

      到了《莲花》,她只要几个字便很传神,比如说到庆昭初见善生,觉得他容颜二十五岁,而“眼睛比他的脸老了十年”,这种日常的老辣的描写在早期不多见;“来。来。善生。跟着我来”,这话反复出现,有着一种神秘的节奏;至于小说人物身世的交代,以及人称的频繁转换、情节的挪移,无不有条不紊。

      陈村接触她较早也较多:“安妮的小说是示弱的,你总能指出她的缺憾,她小说的脆弱、暧昧、疼痛、固执、欲言又止都可以一谈,但她文字的品质比同类们高,用心比许多人诚。她自尊自爱,她有那么多的热情,看世界的眼光却是迟疑的。”(《我眼中的安妮宝贝》)。除去陈村、郜元宝,作家、评论家对安妮的关注与解读并不是太多,名家尤其矜持,这是安妮宝贝的尴尬(近三年略有变化)。不可否认,安妮是少见的和明星一样享受“粉丝经济”的作家。网络效应是一个原因,但这么说时不能忘记:网络淹没的写手比纸刊可能只多不少。

      一切文本的风行,一定有着文本自身的缘由。有的人喜欢说《莲花》还可以,我觉得不是这样,其实最初的好已经在了。不能腰斩了来看一个人,当然,《莲花》是更有气象了:她的清朗,她的自觉,她惊人的嬗变才情。不错,她没那么阔大、深厚,但你是否觉得她是一个颇能把复杂的东西写简单的人?

      清透。凛冽。

      她是少数能和读者建立契约的作者,而且她在不断修订契约。读者还在跟进,阅读的惯性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她已有了足够的“文学的信用”。请原谅我编纂了这么个词,在我看来,很多名家在读者那里已丧失了信用,尚不自知。除了倨傲,就是自我复制。

     
      多余的话

     
      在同辈之中,安妮的天赋不算最突出。未完成性和自我完善性,是她的一种盛开。面对喧哗与骚动,她还有着一种绝然。她的语声仿佛低于常人,却又义无反顾,套用流行的说法,她是少数能够向足够多的读者输出价值观的作者。尽管我还没有清晰看到她为文学这门古老的手艺提供多少独创性、先锋性。

      语言:安妮的语感语体不寻常。不过当那么多的人容易模仿你的时候,也许临近瓶颈了,该着变法了。

      安妮的语言有一种说服力。不少人发觉她有明清笔记遗风,尤其是《素年锦时》。的确有。还有人追溯她和胡兰成的脉络,她其实已给我们留下了踪迹。不过我觉得,胡兰成的静和妖媚,乃至沧桑过后的无为,安妮约略得其静。到底阅历不同、悲喜有异。她警句颇多,议论不俗。粗粝一些,是否会更显格局?

      她有着一种古典,甚至会令人觉得絮叨和做作。但从1994年那张照片看,我相信她的古典情怀。这一切又和网络作家、流行偶像、话题人物,等等,构成一种张力,或曰魅力。

      另,请参看李敬泽和程永新等对她散文的赞许。我个人喜欢其小说甚于其散文。换句话说,在中国,小说好散文也有特色的作家,其实并不多。安妮的文字洁癖很是迷人。当代文字修为高的作家实在有限。

      人物:她的小说里很多主人公都是写作者,甚至不乏作者的影子,“我”。这不是问题,但她笔下的主人公易于迁就作者,个性缺乏一种坚实、自然的基础,有时会像一个棋子,有可能沦为一种类型化的写作。感谢《莲花》,在那里有较好的矫正。

      标点:安妮习惯于拿句号当逗号当顿号当各种符号用。而绝少使用问号和引号。我很喜欢这样的创作者,从最初便有一种文体的反动,尽管这种反动在某些人看来显得任性。顺便说说,《告别薇安》《八月未央》两部集子里有太多名字重复出现。最多的如乔,林。小说中带莲、安、生等字的名字亦太多。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会很不喜欢。我不想拿罗兰·巴尔特对普鲁斯特和名字所做的研究来唬人,只是屡屡惊艳于命名与作家精神内核的隐秘关系,看阿Q与祥林嫂,再看萧萧与翠翠,再看看娇蕊、白流苏与邵之雍……

      仪式感:安妮的仪式感很强,而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1.穿着:棉。白。人都住在自己的衣服里,衣装往往意味着身份,是内心的征兆或反讽。她的坚持虽带来了单调甚至矫情的诟病,但我很是欣赏,并好奇于接下去她可能如何闪转。2.行走。她去了越南,《蔷薇岛屿》;她去了拉萨、墨脱,《莲花》;她还去过很多地方。不要拿她和“在路上”简单类比,时代和地点均已迥异,但是年轻人着实需要一种向外的生长。身体和灵魂都在途中,有时两者是分离的,有时共同抵达险阻或壮阔。行走是一种“精神仪式”。3.写信。她成名于网络,但小说中一直有这种传统的通讯方式:写信。-mail就不去说了,手写的信颇多,从最初一直到《莲花》里内河给善生写信。信意味着什么呢?别离。思念。和世界的关联。安妮通过这些信件和这个时代相互问候,或者说对峙。4.神秘性。受访少,活动少,拍照出镜少之又少,这反而增添了其弱女子的神秘性。一切最终归为文字。她在精神上对读者的感召,很是有别于传统作家,也很有别于网络作家,她和其他畅销书作家仍是不同的。

      她不属于任何圈子(许有人认为她是自己一伙的)。她有着潜在的野性。

      她是异数。她这个人,她的文字和行动,她的艺术与生活……是合一的。这是她非常具有感召力的一个原因。用文字在写一个个有缺陷的性情中人,也证明了自己的性情。这是她最吸引我之处。在这个有特色的国度,受于强权等等的限制或自我的匮乏,中国作家可能是比演员还演员的人。活得真已很不易,而她还活得那么认真。

      政治:真有一个朋友说到安妮和政治的关系:疏离。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还未明朗,对不起朋友。物质、网络、时尚、颓靡、欲望……涌来,她关心的是一些内核。佛教的色空,基督教的爱,这两者是她的佑助。

      梦与梦想:她可能是青年作家里写梦最多的。从随笔到短篇、长篇。这体现了一种“隐匿的激情”。但她的小说有时太理性,限制了梦的用武之地。要么放松一些,要么干脆理性到底,这两者都可能举重若轻。

      《蔷薇岛屿》和《莲花》都是她对自己的一种“破”,但我觉得她还有待于真正的开阔。为人母之后,文字会怎么流转?不久前的作品《月》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快了。

      我身边的安妮粉丝颇有几个,其一对我说:比安妮更豁得出去的人,才会更理解她。

      我明了这两个“更”的弦外之音,也正因此安妮那句话值得重复一遍:“我从不崇尚把文学神圣化。任何作品都不该在智力和感情上脱离读者,贬低读者,让他们无所适从。”

      每种作品都会过滤它的读者。时间也在过滤着作品。
     
      《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
     
      注:
      本文所援引的安妮作品,《八月未央》系作家出版社2005年8月修订版,《莲花》系作家社2006年3月第1版,《素年锦时》系作家社2007年9月第1版,《月》系上海人民社2009年5月第1版。《告别薇安》《彼岸花》《蔷薇岛屿》《二三事》《清醒纪》,均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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