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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葬花天气——论安妮宝贝

发布: 2010-12-23 21:53 | 作者: 木叶



      安妮,已是许许多多人的宝贝。而畅销,或者说流行,是一把剑,所向披靡,亦可能自伤,并令关注的眼神突然异样。俗世的成功,看上去很美,却又近乎劫持,是一种幸与不幸。

      但是,若认为安妮宝贝只是个“商业正确”的作家,就大错了。

      “我从不崇尚把文学神圣化。任何作品都不该在智力和感情上脱离读者,贬低读者,让他们无所适从。好的小说,应该是一帖良药,哪怕是一针吗啡。或者救助,或者抚慰。”(《彼岸花》第38页)小说中人的话未必就是作者的意思,不过安妮想必颇为明了自己文字路径之不同:较之传统作家,她的自信源于被读者及时、直捷、一步到位的选择与口碑相传。多处网络留言显示,一些人随着年龄或阅历的变化而离开她,但另有一些人表示会一遍一遍地阅读她,出一本买一本。“最有价值的阅读是重读”——苏珊·桑塔格这话可作多种理解——安妮宝贝提供的价值可能是什么?

      看过1994年的一张黑白照片。故乡,白棉衫,蓝布裙,太阳帽。彼时这个宁波女子叫励婕,“未曾写作,也没有预料自己能够去写作。喜欢阅读旅行,在田野里漫游。知道远方在前面。”2007年,她用一本书回望来时路,此前便已零零零星星写过不少,其小说亦可以说是一种自供,然我还是喜欢那帧照片所定格的某种真相。

      安妮亦是喜欢真相一词的。真相,同时具有过往的禁忌与未来的魂魄。

      1998年10月,安妮宝贝开始在网上写作。是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当道。轻俏,煽情,风靡的“痞子腔”于安妮似毫无浸染。

      1999年,安妮宝贝及其《告别薇安》,名动江湖。这是她真正开始其文学辐射的时日,于今整整十载。

      2000年1月,短篇小说集《告别薇安》出版。

      2001年1月,推出短篇小说和散文集《八月未央》。《四月邂逅小至》在《收获》第四期发表,虽谈不上狭路相逢,也不能说是推杯换盏,但是网络红人和传统重镇首度相遇了。9月,长篇处女作《彼岸花》面世。

      安妮刚进入传统出版不久,也就是在陈村所谓网络文学尚有“赤子之心”时,她便决然脱网。时至今日,安妮宝贝已然一种现象,这包括其人其行,以及其文:三部长篇、两部短篇集、三部随笔集等。

      单说世纪之交那几年,正是互联网和网络文学的“乱世”。看似虚拟的网络,实则包含着新世代的地利,以及天时,当然还有“人和”——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传统名家在网上的缺席,一时间英雄起四方,抑或丑小鸭变天鹅。

      有朋友说,即便传统作家上网,江山还是会变色,因为心态、姿态和生态变了。嗯,也许。安妮早期的不少短篇几乎有着同一副身架,读者在极端近似的气味中,读出了感动,甚至惺惺相惜,这加深了我对她的好奇。

      这是一个简单繁华的女子。起初,直至近来,烟花都是她的重要意象,第一部长篇名叫《彼岸花》,最近一部长篇是《莲花》(2006.3),还有一部摄影散文集,《蔷薇岛屿》(2002.9)。大家很容易发现这些跟花儿相关的篇什,因了重心在小说,所以我对《蔷薇岛屿》等会提及,但不会扩散开去。《蔷薇岛屿》是一部深痛的作品,是安妮的一次低眉与出发,父亲的离世迫使她重新检视爱或情,故土或远方,寂灭或承续。

      说到这些花儿的生态,有几个词我不会用,一,小资,“色狼认为黄色小说就是好小说,小资自然觉得安妮宝贝的小说就是好小说”——有谁还延续这等语气断言,那么我们的社会氛围该多么贫匮、无营养。二,纯文学,严肃文学,通俗文学,我能理解它们约定俗成的存在意义,但我即便不能去除偏见,至少想少一些傲慢。

     
      譬如烟花

     
      安妮较早的作品矫情、做作、颓废,有着世纪末情绪……在网上转,会看到类似表述的帖子。问题的关键在于,何以有那么多人喜爱或置身如此这般的气场。我想,可能时代本身便有着那种身段与气味。九十年代初由一个老人所启动的狂飙,在世纪末越发彰显,这一时期,许更早些,“现代”和“后现代”爬上这一国度的屋宇,发起漏洞百出而又野心勃勃的覆盖与渗透。物质、经济或者更赤裸的说法——金钱,从循循善诱的冷面推手,跃升为一种传染病,在上海等地尤为明显——人们在精神上也没有做好准备,从内到外都显得猝不及防。安妮宝贝写的是它的并发症或变异性。换句话说,安妮很多作品写的就是当下,近到一两年或这些天发生的事,但她笔下的现实和社会现实并不是一种急风暴雨的关系。与其说她有着世纪末的颓靡,我倒更多看到她如何转入新世纪的省思。

      安妮宝贝的元气和干脆,与时代的荷尔蒙和混沌相遇,短篇集《告别薇安》是最早的果实,我注意到,2002年南海出版公司版比2000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版少了几篇,却于压轴位置出现一篇《烟火夜》,后来北京十月文艺版亦如此。这个短篇里,绢生是Vivian在网络上征得的同居伙伴,Vivian尊重她养宠物或男人的自由。绢生确有一个他,这个破落的男人曾有多年同居史,女人离去后他变得“粗暴而冷漠”。她多想得到一枚戒指,但他没钱时没法送,有了钱又忘记送。她有了身孕,但不能保留这个孩子,遂离开他。她到底是信任这个男子的。小说给出解释:她身无分文时遇到的人正是他,温暖的瞬间!

      绢生回老家,看到旧时好友乔及其孩子。绢生曾失去自己的孩子呀。出得门来,她突然打电话让他来看自己,此时身在杭州的他不愿来,说她倒是可以来杭,这里会放烟花。次日去了,见了他,见了烟花。回酒店做爱。

      他给她液体和动荡,她交付他的却是血和灵魂。她就像绝望的花,这瓣枯在那瓣上。凌晨三点多,事业正值上升期的她在酒店坠楼自杀,他此刻正在夜总会和小姐玩牌。

      在他,爱情降格为一种查漏补缺的暧昧;在她,“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就那么难吗?爱情退身为一己私事,爱了,聚了,散了,死了。

      同一集子里还有单名的小说,其一曰《杀》。“她想到了死亡。她有了堕入黑暗的预感。天空中突然有灿烂的烟火闪过。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生活下去。”结局是她用扳手砸向她所依赖的他。与《烟火夜》的不同在于,这里的女主人公虽也偏执,但她是向外的,将致命一击送给对方,而非自己。唯烟花依旧,将她们命运的拐角照得完美而冷酷。

      《八月未央》集子里有一篇《她比烟花寂寞》,谈的是一部同名的传记影片,又译《狂恋大提琴》(Hilary and Jackie,1998),细心的人会发现:安妮的《七月与安生》太像这部作品,均关乎两个女子的情谊(或还涉及一男子),只是《七月与安生》把亲生的姊妹艺术家变成了两个要好的女伴。这种近似,我认为一方面源自安妮的天性,不过毕竟面世有先后且情节有雷同,不免令人思忖这一时期的安妮是否易受他人影响(下文还会谈及)。异性间,同性间,自我与理想之我间……此片对艺术与人性的敏察和追问,和安妮的内心幽微构成了共振。不错,《七月与安生》中是有着别人的影子,但它已成为很多读者心中的潮水。汹涌。刺痛。明灭。

      烟花意味着什么?《八月未央》里另有一篇《冷眼看烟花》,像小说,像散文,结尾是这样的:“爱情原来很像我们去观望的一场烟花。它绽放的瞬间,充满勇气的灼热和即将幻灭前的绚烂。我们看着它,想着自己的心里原来有着这么多的激情。//然后烟花熄灭了,夜空沉寂了。我们也就回家了。//就是如此。”

      ——当真是冷眼。烟花,漫漫黑夜中的一点光亮,高,可能还有些超拔,属于燃放者和所有愿意抬眼相望的陌路人,天然地具有表演性和观看性。炫美之极,落得个灰飞烟灭。更为真实的是此前此后的长久黑暗,和寂灭。孤独依旧是人们的维生素。烟花和爱情一样,都有高潮,不同在于,烟花用死寂迅速地解构了高潮。而尘世之爱有时是要缠绵悱恻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的。

      安妮后来的烟花意象,有所延续和深入。《蔷薇岛屿》里有篇《一场上海烟花》。“我”相信某一刻我们着着实实爱过,但“那是一场上海烟花。//只是表演结束了”。或许更重要的是,文中的那个男子“就像这个城市本身一样暧昧潮湿。辗转反复”。而烟花恰恰相反,无论是文中所写上海APEC会议的还是寻常人家的,都鲜明干烈,高绽高散。上海或随便哪里只是一个爱情的地址,虚空则是更稳固更阔大更持久的地址。

      到了《清醒纪》,便更明白,书中短文《烟花会》说烟花虽好,看久了亦会“脖酸目痛”。三年后《素年锦时》里最短的篇什便叫“烟花”,仅仅两行:

      “我懂得之后的黑暗冷落,确定无疑。

      但是烟花已经在头顶劈头绽开。”

      从“脖酸目痛”,到了这“懂得”与“无疑”,已属豁达。爱情——人性最精微的试金石——小说中的,现实中的,都没那么坚韧、恒久,“劈头绽开”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烟花,终究是一个譬喻。它之于夜空,仿佛爱情之于生命,不是被神话就是被俗化,不是被延宕怀疑就是被过度消费,它是短短长长长长短短的激越与慰藉,却未必引向完全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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