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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葬花天气——论安妮宝贝

发布: 2010-12-23 21:53 | 作者: 木叶



     
      葬花天气

     
      与前辈莫言、苏童以历史书写威震文坛不同,安妮创作伊始便及时及物:她写网络情缘,但也可以说自她开始网络小说不再囿于描写网络;她写涉外故事,但没上海宝贝们身段低放,血脉贲张;她写边缘人的困惑,N城、上海、北京,在都市文学的探索中她是一意孤行者,且一如既往。较之稍年长些的棉棉的都市书写,安妮少了些介入、嚣张和自毁意味;较之网络作家宁财神、李寻欢、今何在,安妮的写作屏蔽了外在的娱乐性,趋于一种自我的禁闭与放逐。安妮的特别还在于游离,在于对都市离心力的敏感。

      《民国女子》里,胡兰成记有张爱玲一语,“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王安忆和张新颖的谈话录里,很重要一点是关于当下经验的“审美化”问题,这正是很多作家欠缺的能力。“如花期一期一会,活在当下。”(《素年锦时》第95页)安妮的俗世情怀不知翻了多少个筋斗、换了多少种身形,但她着实有着这种及时的直接的叙事能力,这亦是她吸引年轻读者很重要的一个缘由。尤其是,她赋予它们一种弥漫的氛围。在一个表演的盛世,自我保护越来越积淀为本能的时代,她总是把痛楚揭开,所谓突破虚假繁荣。是的,意识到伤口才意味着存在。

      “花开得太好,所以摇摇欲坠。”《素年锦时》的这句话,是安妮宝贝小说文本的画外音。很古老的意蕴,很中国的意蕴。《红楼梦》黛玉葬花已有太多的阐释与借重,我想说说纳兰容若的“葬花天气”。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这是纳兰一首《金缕曲》的上阕,写于康熙十九年(1680)。悼念亡妇之词,取的是比喻义,并不一定真的葬花(《红楼梦》里则有实的一面),而是夫人故于落花时节,花落人亡,是为葬:一种悲思,一种境界。

      情迷。不安。失意。离散。暧昧。阴郁。疼痛。背叛。颓靡。残废。虚无。死亡……如此种种所形成的气韵的共同体,在我看来便是葬花天气。恕我不作展开释解,就像《莲花》第42页的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影响,接近一种分子组合导致的气流方向变动。这神秘的蕴意不属于理性判断范畴。它不能被解释。一切自然存在的规律,都是被事后注释。那是多余的。”

      中国古典美学中有个“气韵说”,我觉得安妮隐隐地有那么一种接续。但又完全是现代的当下的。换句话说,至少目前看来,她的主要贡献不是先锋的小说技艺,不是大胆的题材突破,不是壮阔的驾驭能力,而首先是她文字中的这种气,这种韵。聚聚散散远远近近虚虚实实,或许还可加上变异了的凄凄惨惨切切。或许可转用她在《素年锦时·大门》里的笔触来描摹,“有骨骼的哀伤”。

      人生在世,不知不觉地便为自己定制了悲剧,脚本不断变动,不离其踪。安妮的手筋首先在于,每每触及一个个人的无辜。与悲情对称的无辜。

      《彼岸花》里,罗辰遇到南生是无辜,欣赏她的才华,拉她来笔会,爱她,呵护她,张罗工作,准备迎娶,然她不告而别;南生爱和平,和平去广州,有了一份事业,一个寄托,给南生汇钱读大学,她去找他,他告诉她他们属于两个世界,她还是一再到来,最后给他一刀,仅仅为了把他留住,依然没有遂愿;许榛生也是无辜的,得到南生的童贞,却无法赢得她本身……

      《莲花》中,回复激情、遵从身体的美术老师是无辜的,与内河一起私奔,回来时已身败名裂,最后死于肺癌;纪善生的两任妻子是无辜的,一个给他提供财富人生的捷径,一个给他以平稳、安顿;纪善生一直被母亲塑造,一度又生活在飞黄腾达的平庸之中,不也无辜吗?苏内河悲剧的童年、硬气的性格、最后的落水,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再作检索,《告别薇安》里自尽的乔,《烟火夜》里自杀的绢生,悲欢离合的七月与安生,《二三事》里暴戾而纯粹的莲安……哪一个不无辜?

      无辜是一种悲情的氤氲。无辜的源头可追溯至父母的缺失,童年的异化,个人历史的断裂和虚空:林南生七岁时,父亲为给她买馒头而死于车祸;林和平十六岁突然得知自己是另一个男人的儿子;苏内河,母亲一生下她便人间蒸发,父亲则根本不知是谁;纪善生的父亲在他九岁时死去,癌症,他还没来得及买一块父亲要吃的腐乳回来,家已变成了灵堂……一个个精神的支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往暗处。残缺与成长一同扩展,并不断叠加,生命的牌局还没有布好,便先“失去手中底牌”。安妮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有着这种或那种“内伤”的,可贵在于,几经辗转他们慢慢走向自省。“残缺也是灵魂的出口”。

      残缺引导了气的流动,人的省思。

      “想起这么多年来累积的阴影,从来不存在的家庭,失败的初恋,曾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一直是个自尊微薄的女子,强烈地需要来自他人的认证:他们爱我,我才能爱自己,”《莲花》里内河对善生所说的话,极具代表性,“就像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天生残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损自己,但却依旧长不出一只能够获得认同的手。一直在失望。我终于发现这不是用来寻求爱的方式。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里,连绵起伏,乐此不疲,筋疲力尽。但始终不会带来道路。”

      过往的缺失,个人历史的非法性,将来的不可捉摸,以及此时此刻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构成一张不安的网。

      安妮自身也是没有安全感的,《莲花》问世那年,她对作家陈村讲道:“上次去占星,那个人说我最大的负面是没有安全感,老是寻求这世界上不存在的安全感,像是回到母亲子宫里的安全感。他说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是个生命力强盛的人,新鲜求知,总是在积极探索外界的真理和科学,很有好奇心,但一方面又特别没有安全感,总是想缩回到自己的内核里面。”“每一个人都站在他自己的悬崖边上,不管一个人出来多堂皇,看起来多风光,显得很高兴,但他会独自生活在他自己的黑暗里面……”

      对这个“被观看”“被言说”“被八卦”的时代,安妮充满警惕。受访少,拍照出镜少之又少。但她笔下缺乏安全感的人物却往往主动地走向更加不安全的境地。

      《彼岸花》里写电影的乔对森说:“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灵魂一直被局限。”《莲花》里善生在巴黎见到内河,她对善生说:“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看到、感到身心的受限,未必就能走向澄明、谦卑,还有赖于幻觉的破除。《莲花》里对八廓街附近虔诚跪拜的转经者的描写颇为动人,“这种行为象征着来自内心的谦卑,在伸长身体全身匍匐于大地的时候,彻底终结自我幻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般虔诚,抑或归依,但是,每个人都可以行动起来。

      后来,内河去看弥留之际的美术老师,已然有了悲悯,一去千里,终究回首:这个男人身上埋着她不计后果而又无能为力的青春,埋着他们共同的幻想与无助。九个页码之后,她眼看着当初跟随自己的激情上路的老师闭上了眼。“……熄灭仇恨,用余下的时间一点一点修复和建设对爱的信任与信念。虽然这一切至为艰难。”有个细节:当她有了感悟之时,连当初刻薄待她的善生娘亦生了怜悯。

      逝者已逝,生者在跋涉。内河的藏地行已无后顾之忧。最终,以摄影师身份入藏的她,天性漂泊的她,选择留在偏远闭塞的墨脱,开始其精神上的释放。

      安妮对精神层面的试探是静悄悄的。《莲花》上市前,她和评论家郜元宝谈到:“我的作品里渐渐疏远爱情这个主题,有时甚至没有写到爱情。善生与内河之间不是普通或世俗层面的爱情关系。他们之间是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情感关系,包括着忠诚,羞耻,疏远,信任,伤害,慰藉,温暖,冷漠……种种人性的折射面。”这或许也可以用来理解,为什么在安妮的小说里,少见主人公真正获得幸福的家庭、俗常意义上的爱与圆满。她其实一直有所警惕:一,“所有的抚摸和亲吻都留不下痕迹”;二,“人最终还是被感情消灭。”

      安妮也从未写过大奸大恶的人。她的小说里难以见到前辈或一些同辈作家惯有的怨、恨、苦大仇深、人性相残。她写的是无辜的人,突围的人,都市夜游者,具完美倾向的残缺者,这样的男男女女最有梦想,身体的,物质的,情感的,精神的。

      更重要的是,仔细看她的作品,1998年一开始就是这样,她更关注的是无常,是叵测,是死亡。是人类或者说生命,根本无法抗拒的东西,迟早遭遇的东西,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人和鲜花和野兽和粮食和刀剑和星辰和空气和眼泪一样,都不过是一些分子原子(参看近作《月》)。她与笔下人物也处于她自己的宿命感之中,然她在一点点行走。

      同样关键的是,她并没有凌空高蹈,虚情假意,逃避问题。她的意蕴,她的叙事虽没有直接指向政治、经济、民主等大词,但你能隐隐感到,她的文本是立身于“庞然大物”(极权强权)、“荣华欲望”(经济,物质)等等之中的念想,需索。“真正有决定力的,是人置身生活之中的局限性。是各自的自私和软弱。”人无往不在大的不自由之中,无往不在大的悲喜之中,安妮的选择是自我的担当,自我的领受,自我的延展。她的剑刃(如果有的话),不是首先指向他者或体制等等,而首先是自己,自己的局限,自己的梦幻。

      她笔下虚虚实实的人物总是“误闯”现代性的、当下的氤氲之中,实则,葬花天气早就候在那里了。

      烟花,绽放和观看即葬,欢娱即葬;

      彼岸花,曼妙即葬,超然对于个体而言有时也是一种葬;

      莲花,意味着精神实践,有着很强的行动性。莲花是自我的隐去,甚至死去,以及寻找。说到底,是一种对自己的发明。发明自我,从头来过。纪善生如此,苏内河如此,最后叙述者“我”在云南见到庆昭也是如此。

      不仅仅限于以上作品,包括《七年》《暖暖》《小镇生活》《下坠》《生命是幻觉》《八月未央》《瞬间空白》……安妮大部分文字容易让读者产生投射心理,或者说他们会将自己实名制地代入小说。安妮的疼、“我”的伤,以及所有小说中人的绝望也就是读者的疼、伤以及绝望。苏内河的叛逆、放逐与死,就仿佛替读者重走了一遭人生路。读者和作者,在此相互抚慰。我想,这就是葬花天气里的自我完成的仪式。这种自内向外的仪式,不是每个作家都能聚合或达成的。

      收入《素年锦时》的《月棠记》,在安妮作品序列中地位特殊,有些话很是耐人寻味:“宗教不是一种拯救或解脱,它不是我们手里可以用来改变任何现状的工具。它只是一种觉悟。觉悟是过程,也是目的。”是的,觉,悟。不说宗教,不说解脱,不说救赎,我宁愿用一个相对中性的词:成全。安妮笔下的主人公在渐渐走向相互成全。譬如善生,譬如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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