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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葬花天气——论安妮宝贝

发布: 2010-12-23 21:53 | 作者: 木叶




     

      彼岸花无语

     
      将刀捅进自己所深爱的男人,看着血流出来。红的,热的。《彼岸花》有一个结局,然后又有了一个,不过均未脱这样的安排。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关乎爱和死亡(从佛与禅去探究安妮,是个大而有趣的题目);我看过小津的一个电影,也叫《彼岸花》;彼岸花还是歌名,像王菲是这么唱的:“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更想对这三个字仅仅顾名思义,不求甚解。

      早在《烟火夜》里,小说编辑便希望“我”(Vivian)写个较长的小说,“我”决定写《彼岸花》,在上海写罢,安妮移居北京。

      《彼岸花》之《咖啡店里邂逅小至》一章,就是在《收获》上发表的《四月邂逅小至》,书晚出两个月,却连题目到内容均有修订,传统重镇通过了的文本她还是下了不少功夫,这个女子不寻常。

      《彼岸花》里还写了一部“纸电影”,是安妮笔下的乔给一个人放映的电影,关于南生与林和平,至于南生是否就是讲述者乔,重要,也不重要,尽管她们手腕上都有着伤疤。或许,南生和乔是彼此的替身,前史或后传。

      创作电影的乔,吃文字饭,经历繁复,有一女性网友小至:酷且真实。其余所遇多为男性:音像店老板卓扬,卓扬被女友羊蓝甩了后,他和乔几乎谈婚论嫁,似是因不喜欢他的父母,她主动退出这一局,绕来绕去,卓扬还是和羊蓝走到一起;森是开酒吧的,给乔介绍了个网络编辑的工作,在那里遇到了彼得。接下来是一百多页南生与和平的故事,之后森陪乔去租了房子,然后回往英国,乔以为他会像很多人那样一去无归,不久,当邻居Ben说我们结婚吧,她便说好,依然是不久,Ben因工作要离沪,她拒绝同行,撂下的话很安妮,“你只是我在上海的男人”,于是,这个男人携着和她的红色证书作黄鹤游;还有一个是在网上认识的,树,干净,理性,二人同赴新疆,他爱恋她,无果;森从英国回来,拟娶她,做给身患绝症的父亲看,事实上他是同性恋,她说“我想我爱你。森。所以我不能以不爱的方式和你在一起。”或许,乔的电影注定只是放给森一个人看的,他是她唯一的对手,唯一称职的观众,森亦最是明了,“(乔)你要的是彼岸的花朵。盛开在不可触及的别处。”当她在此岸向他告别之时,他想挽回已来不及。她离开森,离开“冷漠”而“万种风情”的船一样的城市——上海和她各自漂泊。就这样,曲终人散;就这样,和路人一样,森和乔们的灵魂都不过是对方“过河的石头”,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自私的”——放纵自我的很当下的可爱的自私;就这样,这个有着“感情的饥渴症”、“皮肤的饥渴症”的奇女子,与任何一个人都有枝有叶却无花,抑或,叶绿花红不见果。

      这时,有必要回首《烟火夜》,其中对彼岸花有着拆解:“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彼岸的烟花除了更加遥不可及,它和此岸的烟花一样,均是黑暗与黑暗之间的裂缝。华丽的裂缝。

      《彼岸花》的两个结局,作者安妮或者说乔,均未让林和平与南生死去。不过,“纸电影”里有着很多亡灵。母亲在南生出生之时便死去;南生7岁时,父亲死于车祸;后来,继母兰姨在医院跳楼自杀,南生的命运再次被甩入庞然的灰暗与虚空。继母之子林和平几乎是天然地带有了父亲、恋人以及朋友的身份。在她眼里,是他把自己拉扯大的。一种叫做相濡以沫的东西,被不断夯实、放大。

      如果说乔很难进入爱的角色并有所表达,南生则把一生“耗”给了林和平一人,即便拥有她“第一次”的邻班班长许榛生和好心的编辑罗辰,都能献给南生太太平平且未必不幸福的生活。而这种“献给”也是可怕的。林和平母亲的性格怪异,桀骜的他突然得知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儿子。他何尝不珍爱南生,而他骨子里首先需要的是一种“大多数人”的正视,一种简简单单的日子,但就是他妈的得不到,沉沦和离乡背井或许是解脱的方式。他是在逃避她吗?总之,林和平越是拒与离开,南生越是爱与追寻。林和平与南生是异父异母的兄妹,自幼便一起面对死亡,共享一碗牛肉面,共同见证着对方的苦涩成长,就算他远赴广州,也还是她的学费来源、精神寄托,以及身体的降服者。

      林和平是善良的(照顾丧父的南生),反叛的(跟问题少年厮混,对母亲的态度),无奈的(逃离家乡),讲情义的(寄钱给南生,照顾后来认识的阿栗),也是纠结的(和来广州的南生欢爱)……和平要逃避记忆,而南生正是他所有不快与禁忌的历史目击者,她是他不断复发的伤口,有时还是上面的盐。究竟,和平是一个平常的人想过平凡的日子,而南生是不计后果的,她的情与欲有着不可承受之重。

      终于,她将刀刺向他,这是另一种生命的结合。带着绝望的速度。

      乔是水,流过每个人,打湿而不淹没。林南生则是火,认准了一种物事,烧毁对方也烧毁自己,她是迷狂的。她们渴念的均不是此岸的花朵。

      找一个能“一起观望彼岸花朵的人”,难。但是,彼岸的花朵始终无言地观望着此间的少年。花开无语,少年已不再年少。

      空虚并非不可获救,问题是此后又“抵达另一处的空虚”。南生与和平的纸电影,比乔与森们的纸小说要刻骨铭心许多,两者互相咬合互相印证:条条路径通虚空。

     
      莲花隐现

     
      一个病重滞留藏地的女子和一个两度婚姻失败的男子前往藏地墨脱去看望他十三岁便结识的朋友……

      就三个人,比不得一部短篇的人多势众。

      和纪善生在拉萨相遇之初,庆昭并没想跟他上路,而是先带他去看了桑耶寺,藏传佛教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而今,远无哲蚌寺等地的八面来风。来了,看了,听了,她决定跟他一道去墨脱。我喜欢这种迂回,体现了作者的驾驭力与淡定。能感觉到她要把书中人和读者引得很远,我仿佛看到作者把荷花和种子在水中轻轻一抖,不——见——了。

      路在行进,故事却是倒着生长。一边写去墨脱沿途的险阻和苦辛,一边讲善生的庆昭的内河的故事。讲述者也在被讲述,雅鲁藏布江是最执著也最没心没肺的倾听者。

      “幻觉是她心里一朵从污泥里生长出来的白莲花,充满信仰,”2004年的《二三事》里便曾涉及莲花。这部长篇中苏良生对任沿见说,“你的爱都是来自男子的明确的感情,经过选择,小心衡量,需要圆满。而我与莲安,我们爱对方就如同爱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的泥污,不可分解。若有莲花盛开,那是来自我们共同的灵魂尸体。”先说莲花,代表了一种敞开与坦白,灵魂无所显形的显形,指向信念、信仰。再说说《二三事》,又是对两个女子(“两生花”?)性格与命运的探测,她叫尹莲安,她叫苏良生,苏良生通过对尹莲安的牺牲与回望来辨认自己,它仿佛《七月与安生》的长篇版,像是一种重写,或者说变奏。起初我不喜欢它,结构上碎,具体细节如对娱乐圈和现实的描写显得概念化,《七月与安生》则有多少力气扛多少斤两、直接、疼!再读时发现它的伸展,譬如良生和莲安在需索的同时,均已有所甘心,有所担当;譬如还进一步突出了对父(及母)的确认,用小说中不断出现的字眼来讲便是:恩慈。也许这和安妮自己父亲此前的去世有关,小说中所提到的太平间回忆令人想起安妮在散文里对父亲的诀别。而“小脸如同莲花般皎洁”,莲安和沿见的“私生子”恩和,转由良生抚养——这是又一代人对恩慈的受用与承传。这部小说再次把(女子)同性间的情谊揉碎了嵌入爱情,我几乎相信了安妮本人确有这样迷幻的经验或记忆。

      回到莲花,它不是果实,然已昭示了曾有的精神的实践。精神的实践,还是要仰仗具体的行动。

      以世俗的眼光来打量苏内河,她同美术辅导课老师私奔,堕胎;一度进精神病院;投身比自己大好多的上司;在巴黎和摄影师闪婚闪离……无论多么远多么宏阔,都不是归宿。墨脱曾被称作莲花隐藏的圣地。而墨脱也是她生命的隐逸之处,最终的身份是一个乡村支教者。

      关于这一身份,可切转至《彼岸花》的一幕:乔给了小乞讨者十元钱,他翻出一张捡来的旧报纸塞给乔,展开,是一篇采访。讲的是一个在机关工作的男人,辞职去贵州小学教书,支援希望工程。题目引自男人的话:殊途同归。

      乔认为这个人无能去研究领导的脸色,又不屑参与同事的是非,活在个人世界里。森觉得乔用功利眼光去看人事,透彻却也过于阴暗。他觉得这个人的自发行动于公是支援,于己则很是复杂:“逃避现实,理想主义,慈悲,责任,光荣,使命,痛苦……”

      过了五年,作者再度书写这种于公于私各有旨归的行为,我想,也许关乎马骅离去这一“精神事件”。那是2004年6月的一天,在从德钦县城返回明永村的途中,诗人马骅连同吉普车一起翻进澜沧江。在《素年锦时》中安妮谈及《莲花》的创作:“越写越长,越写越慢,像一根丝线扯也扯不完,曲曲绕绕。”“一次一次调整和改善小说纲要”。2005年的炎炎夏日,安妮都在写《莲花》。转变是静悄悄的,她已不再像《彼岸花》里那样用“希望工程”等字眼,支教是一种个人的意愿;义务支教者的性别变了,“在变老之前远去”未改,水遁的方式未变。苏内河与马骅还都写诗歌、小说,有汹涌的游历和飞扬的过往。这依然只是原型之一,线索之一,小说到底是小说,作者能且只能以虚构为利剑,或暗器。

      “我知道你厌恶我做某些事情,但它们对我来说,是我要去往对岸必须渡过的河流。人怎么可能因为怕浸湿自己而不过河。”内河是这么对善生说的,而这一次“做某些事情”的结果不是湿,而是整个生命的逝。在墨脱中学,她教语文英语生物,让孩子们组织兴趣小组,开运动会、联欢会,与外界联络,捐书给孩子,当地的藏民说这个“好老师”“带来新鲜开放的气息”。

      较之内河的世界,善生的世界是被父母或他人规则化的量化的,貌似容不得瑕疵。他和内河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他们的一致性在于都有着不堪回首的逃逸的往昔,伤痕累累的往昔,在根子上是“彼此的核对者”。如母亲之愿,善生考上清华。第一任妻子荷年是董事长的女儿,早早生下孩子,结婚几年后意识到自己始终处于这个男人的生命之外,于是“识别”他,走掉。良受是第二任妻子,有了身孕后却企图自杀,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就像盲目撞过去的鸡蛋。两度婚姻失败的善生才决定去找幼时的朋友,彼时苏内河已去世近两年。

      在拉萨等死的庆昭,是另一个“核对者”(内河的失踪已被广泛报道,庆昭为什么毫无所闻?当然,你可以说庆昭疾在身、心向死、不问世事,但我并不觉得这种解释多么妥帖)。和善生向墨脱的行进途中,庆昭一度怀疑内河是否真实存在。她第一次见到内河,便是见到她的居所,照片,物品……她的死。逝者内河的银镯转而戴在了跋涉者庆昭的手腕上,这是善生的意思,善生早就知道内河的死,他辗转千里来看她是还一个悲愿,也是去寻回自己迷失于现实社会的“真身”。庆昭后来称这次墨脱之行为“奇迹”,她的身体居然有了生机。她还说,“遁世需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的圣徒说的话。庆昭不再做那个所谓的名作家,而是到云南大理隐居起来,和那个执着的“宋”,未曾结婚,只是同居。这别是一种爱的延续。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名叫“殊途同归”,你是否想起了《彼岸花》中那一报纸标题?少年时代缺少温情的内河,通过对与世隔绝的藏地少年们的爱,“回报”了自己。同时也像一面镜子,悬在善生和庆昭的生命之中。藏地墨脱之行,外有塌方、泥石流,还可能坠江,再加上己身的疾患、疲惫,所以此行表面上是走向别人、彼处甚至死亡,实际上是臭皮囊的一次胡作非为,是对灵魂的一种放逐,是此身在尘世的移转,和解。社会是潮水,内河善生庆昭每个人的内心也都潮涨潮落,他们彼此应和,并和社会相碰撞应和。为了最终流进大海,都少不了千回百转。

      莲花!无论在佛教中,还是在中国或东方经典里,都是和尘世互为参照的,属于一种精神的植株。通篇读罢,会更理解安妮的序语:“莲花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一个超脱幻象的新世界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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