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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屈辱

发布: 2010-11-25 19:49 | 作者: 楚尘



       4.我坐在房间里,一种焦虑笼罩了我,我居然被难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开始今天的早晨。我叉开双腿,两只漫无目的的迷茫的空手,尴尬地伸出后又缩了回去,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知道把它们放在何处的感觉。我欠了欠自己的身体,又不想站起来或换个地方。我动了动脑袋,完全是下意识的。我看见了脚上的皮鞋,上边的脚印,那是昨天傍晚的脚印,在马路上,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踩的,我们就这样发生了偶然与必然的联系,也许就从这一脚开始,他以后的生活,他的还没有消耗掉的生命与时光,即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我也一样,从这里开始,我们间接地相互改变了原来的时空?我奇怪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这虚妄的怪想。每天都有这样的变化吗?我张大着嘴巴,感到自己有点僵硬和麻木,要是我不选择椅子而是站着,我的未来会朝向另一个而不是这一个方向?一道淡淡的光线打在我的面前,形成暗影和明亮的部分。我看了看窗外,太阳居然出来了,我清晰地看见它的形状,一点也不刺眼。马台街上从没有停止过行人,在我那轻轻的一瞥间,有无数颗人头从我的眼前攒动,他们晃过来荡过去,我只看清少量的几个人,我能记住的可能只剩下一个,这个早晨唯一让我产生联想的姑娘。她触动了我。从她的身上,我能想起杨影从前的一些影子,她的动作,她的凝望前方的神情,她的双腿摆动的姿势,都俨然似从杨影身上拓印下来的,我忽视了她的衣着打扮,她的皮肤与其他。我回过头,眼前倏然飘过房间里的水瓶,我喝水的杯子,茶几上的烟缸,沙发和掉在地上的报纸……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片刻,我又茫然地回过神来。我感到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间,我并不着急要吐出它,我伸长着脖子,吸了一口气,我的嘴里传出嗝嗝嗝的响声。我有些害怕了,我不能忍受这个古怪的声音,赶紧闭住了嘴巴。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受。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应该站起来。我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但仍没有恢复过来。走廊上响起一阵猛烈的关门声,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它调动了我的注意力,我屏住声息还想再听的时候,居然什么也没有了。我点了一根烟,把一大口烟雾吐了出来,它们冲出去又从窗户的玻璃上弹了回来,甚至还撞回了我的脸上,但它们转眼就不见了。我把烟夹在右手的两个指头上,两只手背在身后。我看着马台街上偶然出现的没有人的空档,居然想起了我的朋友李小山与毛焰,从这一截路面延伸出去,向西再向右拐,穿过天津新村,再爬过一座天桥,就能看见他们的家。他们正在干些什么呢?在我又抽了一口烟的间隙,我的眼前晃动着自己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幻影,他们的言行与举止,他们在房间里走动的情景。我们相距仅仅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却不能互相知晓或看见对方,这一生中的错位,何时才能愈合?马台街上的空档再也没法在我的脑海里延伸,我看见那儿又挤满了人,我听见自行车的铃铛,汽笛,人们咿咿呀呀的语言,甚至各种身体和衣服相撞磨擦的声音,一起汇成了一股噪音向我扑过来,我无法避开,连躲都躲不掉。我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沿着耳朵上的双孔向下旋转着,旋转着,仿佛要试图把我的身体钻透。我想要找一个从不被中断的宁静的地方去,我想来想去这座城市无处可去。我想起某一个深夜,我失眠难耐,我无法呆在屋里。我一个人在马台街上走着。幽暗的灯光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忽隐忽现地向那座天桥走过去。我毫无目的,只想在上面走一走,然后下来,回家或者再走一段路。我在天桥上非常惬意,我喜欢那毫无遮挡的北风吹在我的脸上。但我后来忽然想撒尿。我恶毒地对着一个空隙倾泻过去,可我失去了一次彻底放松的机会,一声嘹亮的汽笛声突然从脚下窜了上来,我仿佛被击中了,我一下子缩了回去,我忘不掉那样的惊悸我所承受到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再也难以习惯这种例外的体验,我变得敏感和脆弱。我突然甩掉了手中的烟,它狠狠地烫了我一下,以至触动了我的整个身体。我转了几个圈,才想起刚才丢弃掉的烟头。我赶紧弯下腰低着头来到处寻找。
      
      
       5.我的指甲又长长了。我刚刚剪了没有多长时间,它的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与我无关。我伸直了右手,看着它们,那样子显得滑稽和可怜,像一个四脚朝上的小动物泛白的肚皮。指甲其实只有几毫米,好像那是我手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我注意它纯属偶然的一瞥,或许它的确有点意思。不过,我很快就忘了它。我倒了一杯水,我并不口渴,大概是为了做一个动作,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我睁大着眼睛,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我喝了一口水,刚想把杯子放下,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声音并不急促,相反倒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却不认识这个敲门的人。他看见我出来,有些紧张地向我打听一个人,我没有听说过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住在这幢楼里。我叫他再问问别的人。他礼貌地谢我并跟我道别。我又关上了门。房间里的那束光线不知什么移到了左边的墙上,我看着有些发愣。我见过这样的光线,它与我的距离,角度和方向。我仿佛有事可做,脑海里又现出了一所医院的轮廓,就像瞥见大海中偶然出现的某个岛屿。我走在医院里的长方形通道上,徘徊不前,我满腹心思和忧虑。在无数堵墙与墙之间,杨影的身体正在忍受一种疼痛的煎熬、折磨与打击。她小小的身躯让我充满了担忧。走廊散发着浓浓的乙醚的气味,我缓慢地呼吸着,为的是尽量避开。我并不敢离开那儿,我走了没有多远,又退了回去,直到退到离杨影只有一堵墙的距离。我听见杨影痛苦的尖叫,哭泣,器械掉在托盘里的撞击声。我在长廓上的感觉与反应完全被那意料不到的声音破坏了,我所有的感官被困扰在那里;而且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好像仍在沿着我头顶上的窗户回旋着向我扑过来。我低下头来,仿佛卸下了自己戴着的面具,害怕别人认出我来。我看见我脚下的光线,在不停地向前延伸,直至以我不易察觉的速度落在对面的墙上。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听见嘟嘟嘟的忙音,我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不知道是把放筒放下来还是继续拿着。但我很快还是放下来,但这似乎不能代表我的举动,只是我的一种言不由衷的反应罢了。我在想,是谁在给我打电话呢?我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不能自拨,我的脑海里掠过很多人的脸。直到电话铃再次响起,这种沉默才被打破。我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和表情,我终于听到了声音,一个粗着嗓门的男人。他跟我在不停地聊着,好像不想给我讲话的机会,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讲些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他说我很清楚那件事情,只要我肯帮个忙,老同学是不会忘记你的。直到挂完电话,我仍想不出我有一个如此嗓门的同学。也许是我记不清了,我想得有些焦头烂耳,仍想不出一点眉目来。也许是我真的忘了他。杯子里的水早已凉了,我喝了一口,冷滋滋的,好像一直钻到骨头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我吓了一跳,居然快到中午了。我并不感到饥饿,好像那只早晨的馒头还在肚子里,并没有被消化掉。但我不能保证下午就不会饿起来。像往常例行公事般的样子,我还是决定吃点什么。
      
      
       6.我走在马台街上,外面的空气多少与家里有些异样,但却并不新鲜。我看见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在不停地说话。那个男孩坐在自行车上,他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他放下自己的手,又被女孩拿起来,或者相反,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有一只手套掉在他们的脚旁,他们谁也没有看见。我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去。他们也没有看见我。我还在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稀里糊涂地想着什么东西,但总是不能集中地想起某件事情。我被路边的一块砖头拌了一脚,我的身体在踉跄中倾斜了几下,差点失去了重心。我恢复过来的时候,对自己的走路产生了想法,我越来越困惑了,为什么总是在我双腿迈动的过程中,我容易产生幻觉。我经常感觉自己并没有溶在走路的那一刻,我总是觉得自己走在其它的地方,甚至越过人群越过树杈间的屋顶;或者在我走动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坐在那里等自己。我觉得自己每天的活动有很多虚假性的成份,仿佛做了许多无用功,那却是身不由已的必然的选择。我本来今天不一定走在马台街上,我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我明天再去也不迟。我要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但这不是我要走在马台街上的理由。我也不会相信这种理由。我完全可以不去,随便吃点什么,干吗要去快餐店呢。我是在欺骗自己吗?这又让我无法肯定,我搞不清楚是一股什么力量在驱使我。也是因为这个困惑,我越来越怀疑现实,是否真的有现实存在?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在我意识到自己的意识的时候,我的心里凌乱不堪。也许真正的幻觉即从此刻产生,因为我什么也搞不清。我真希望自己停下来,但我就是没有停。马台街路边的快餐店已经出现我的视线里。我从马路的另一边停下来,闪过几辆自行车,跨了几大步就过去了。我看到自己已经出现在店里。我扫了扫我的座位四周,我发现身边全是人,他们都在吃着东西。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嘴巴上面,我看见他们的嘴唇间不断形成的空隙,听见那里传出的紧张而忙碌的声音。我喝了一口汤,埋下头,我也吃起来。也许在这个时候,遗忘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的最好办法,就是我也要赶快把东西吃完。我觉得自己戴眼镜这个行为也有点虚假,古怪,我到底想看又能看清什么呢?看清那些美丽漂亮的女人的面孔?看清快餐店的食物?看清……?可女人就是女人,面条就是面条,米饭仍是米饭……我的镜片上蒙上了一层热气,我把它拿下来用餐巾纸擦了擦,又架在鼻梁上。我透过快餐店里的玻璃墙,看见外面下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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