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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屈辱

发布: 2010-11-25 19:49 | 作者: 楚尘



       1.三月五日袭击了我。我又成了一个靶子。这个普通而平凡的日子,淡淡的颜色,淡淡的气息,我一天里自始至终被它笼罩。它拖着长长的阴影,像一个怪物,游离在我的身体内外;我无法敌视或亲近它,我突然不知怎样应付。我深感内心的恐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茫然和不安。我强烈而尖锐地感受着这唯一的三月五日,一九九八年的三月五日,从零点至二十四点,这渐渐老迈和必将死去的日子,我未来的朋友或敌人,此刻正一分一秒一毫秒地…疯狂地吞噬和啮咬着我。现在,完了,三月五日,你就是一场灾难从早晨开始,我就有一种预感,你早已把我盯上,仿佛密谋已久。我躺在床上显得有些软弱,我试图挣扎了几下,居然动弹不得,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转来转去,那上面有人在走动。我能感到被窝里的温度,也能听到窗外的嘈杂声,甚至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我想象外面的情形(但我连脑袋也不能转动一下,也许我压根就不想转动),想象从前自己在大街上晃荡的情景,我与杨影,我的朋友们或者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我们的身体与动作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我还能想象什么呢?这一个瘫在枕头上的懒得动弹的脑袋,里面正弥漫着一场大雾,前面与后面的景物越来越难以分辨,此刻却只能依稀感受一些痕迹。我手掌上的温度开始升高了,掌心湿湿的,以至把我的思绪从大雾中调了回来。手掌居然摊在肚皮上,这让我多么尴尬,那种黏乎乎的接触令我的感觉狼狈不堪。我恨那只手掌,它为什么要分泌出液体来污辱我,可我再怎么讨厌它也毫无用处,谁能够事先预料到自己以后的动作呢。我闭上了眼睛,又似乎感到自己置身在一种黑暗之中,我象征性地抬了抬胳膊,它居然能动了。啊,真好。我感到浑身轻松,整个身体从刚才僵化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辗转返侧了几个来回,复又进入了睡眠状态。可我再也不能睡去,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亮堂起来,我只有微斜着头,才能避开光线。我伸出一个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到不太舒服,在一阵些微的沮丧之后,我索性把眼睛全部睁开。我扫视着房间里的早晨,三月五日的早晨,我并没有从表面上感觉到什么变化,桌子上有一把梳子,那是杨影留下的,还有那墙角的箱子上放着的游泳衣,也是她的。我的视线落在那里,那件暗褐色的游泳衣上覆盖着一层灰尘,它和她的身体疏远好多时日了,但我仍然记得它与杨影的组合,杨影穿着它在水面上划动的样子。我在水里抱着它和杨影的整个身躯。我感到房间里一阵响动。杨影的呻吟声和床板的吱嘎声。游泳馆里的音乐。水流的声音。啜泣。马台街上的喧嚣。杨影的嘻笑。推门与开门。杨影的女同学夸张的怪叫。公共汽车里的声音。电话铃声。电影院里的音响。老吴在我的窗口叫我。走廊上的脚步声。杨影的声音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仿佛就在我的耳边,与我的身体没有距离,我迎着她那再次展开的肉体长驱直入。房间里一片黑暗,我的眼睛又闭上了。我感到自己的右手在不停地移动着,我体内的温度正在上升,手指从肚皮上缓慢地滑下去,滑下去,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的身体扭动着,旋转着。我再也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我的手指尖上的舞蹈。我的温度。我的呼吸。我的小棍子。我的杨影。我的力量。我的脱胎换骨的肉体。啊,啊,啊啊,啊,我的三月五日的早晨。我早晨的被窝。我的一泄如注的身体。我的黏乎乎的欲望。我仿佛死去一般,三月五日的早晨,我还被我的身体袭击了,我不能逃避那滩微带着青涩气息的液体,我要与它决裂,这该死的诅咒,王八蛋与恶棍。我只有用起床的方式才能把你驱除,忘掉你,首先从床单开始,一把纸巾,你的敌人,吸血鬼,用潮湿的感觉与你斗争到底。我穿好衣服,下了床,我走了没几步,就开始感到不愉快。我讨厌房间里的气息,它令我皱起了眉头,而且,它似乎越来越浓烈,熏得我憋闷,紧张,感到心脏在怦怦地乱跳,可我又不想立刻去外面。外面又能怎样呢,说不定还要比室内差,一个老头正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那种无能为力的脚步声,让我感到疲惫。我凝望着我的房间,凌乱的床,倒在地上的酒瓶,墙上的裸体女人和足球明星,斜挂在墙上的我和朋友的合影,我看不清它们,模模糊糊的。我发现放在桌子上的眼镜,我准备去拿它,可我发现自己突然有些害怕,因为,那些潮湿的纸巾也躺在那里。我不敢去,把视线投向了别处,我又瞥见了杨影的暗褐色的游泳衣,上面堆积的灰尘,我又想起它紧箍着的杨影的肉体,我想象着她和它融合的样子。杨影分明站在我的面前,她忧郁地望着我,我却并不看她,但我看到了她的未来,她的爱情的未来,她的身体的未来,她光着肥胖的身子仰躺在床上的未来,等待一个比她也许更胖的中年男人的光顾的未来,他是谁呢?是我?还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却看不清楚。但我却看到了她的存在,她在生育中获得的存在的证明,因为我分明看到了她的一个同样胖乎乎的儿子。我为我的这个古怪的臆想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哈欠,连鼻涕都流了出来,我用手擦了擦,发觉手指上脏乎乎的。我觉得我的想法很肮脏,我的身体也很肮脏,整个房间的气息同样肮脏。我和它们构成了肮脏的每一个部分那从中获得的有形和无形的生命。我准备出去。
      
      
       2.我记得,这样的感觉我曾在另外一个早晨拥有过;我还记得在其它地方也拥有过。我一边走一边想,甚至还皱着眉头在追忆着。这又能怎么样呢?一想到这,我就有点恼火,除了陷入这样的空间,我还能干些什么呢?走廊上没有灯,我也不需要看清什么地方。我转过身子,向西边踱过去。我想,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那间一直散发着臭味的厕所,我几乎每天都要光顾几次。我并不着急过去,我的步子非常慢。要是此刻杨影在我的房间,我准会一边走一边牵挂着她。只要我离开她,我就想起她的身影,气息。她有时缩着脖颈,光着身体躺在被窝里,她需要我帮她穿衣,她喜欢这个形式;有时,我从外面回来,她刚刚穿戴了一半,她肯定会跑过来抱着我的腰,她睁着还有些迷蒙的眼睛说自己想吃东西,她懒洋洋的样子。我多半会无奈地扶着她,以免不让她的背带裙又重新滑落下去。我想,要是我和杨影只有这么一点空间,我们一辈子都在这里活动而没有其它地方可去,或许会厮守得长久一些;或者我不要固执,她也省去了自己的偏见,也许还能够相处下去。我推开门,拉下裤子上的链扣,屏住声息。我终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响,我咧开嘴唇想笑,声响居然是由我带出来的。但我还是没有笑出来,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妈妈也死于一个与此相仿的早晨,我现在有些想她,她离开的时候我远在天边,我没有听到妈妈的最后一丝声息,我在两天两夜的奔丧途中也死了一回。妈妈,那时,我体内无声的呼喊你可曾听到?我有些黯然。如果妈妈还健在,我会接她来这儿,她此刻也许准备好了我的早饭,我一边吃一边听见她说话,听见她的脚步声。我从厕所里出来,看见走廊上的灯居然亮了,一阵接一阵的凌乱脚步声,沉闷,无力而疲乏地打破了这残存的早晨的宁静。我不知道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这幢楼里有他的什么亲人,但我知道每天这个相仿的时间里,他一定会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的身体看上去虚弱不堪,摇摇晃晃的,我好几次路过他的身边,总担心他会摔倒在地,我停在那里看着他喘着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还来得及看我几眼,神情相当呆滞。他有一个快要被淘汰了的干瘪的身体,他或许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但他也许不甘心,他要与自己的身体对抗。他留恋这个不久就要无情地抹去他的世界吗?我退到右边的墙边,比他还要小心,一下,二下,三下……我在这极度虚弱的声息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还要走一些时间。这是这个老人的早晨。我的早晨。杨影的早晨。在西天的妈妈的早晨。那些我不能看见或听到的别人的早晨。也许就在我拿起牙刷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的早晨正在交叉,对峙,等待与张望,但最后肯定会融合成一团因为这是三月五日的早晨,像我桌子上的那只干硬的馒头,它也是早晨,我片刻之后的早餐。我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或许要到我在夜里沉沉地睡去,但我仍可能做梦。我把那只馒头放在电饭褒里,我坐在那里等待,在那从无到有的白色的汽雾里,我等待着那只有形的馒头来驱除我的饥饿。
      
      
       3.我出去洗碗的时候,看见对面的墙上贴着一个搬家公司的电话号码,那个使用着墙上号码的公司,可曾巧合地帮忙搬过杨影的家?那只我曾经坐过的沙发,和杨影睡过的那张床,某一本书里的我送给杨影的相片,是否也间接地搬动过?杨影,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的近况?我原先以为你是在睹气,真的,我还相信你某一天的黄昏像平常那样出其不意的站在马台街上,只要我在房间无意地向窗外一瞥,就能看见你的身影,你的兴奋的挥动着的右手臂,然后,我破门而出,向你冲过去,像一只大鸟,或者就是你说的老鹰(那时,你多么得意,可我一点也没有欺负你这只小鸡;你故意畏缩着,一边退一边说你要用你弟弟的弹弓打落我,我伸了伸舌头)。我们手挽着手,在马台街上闲逛。街上的夜市灯火通明,我们什么也不买,但我们一直在那里出没。如果下雨,我们也喜欢在雨里互相嘲笑对方,谁的衣服先湿了,总会占些便宜。直到行人越来越少,我们才顺势溜进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我吻你一下,你吻我两下,我们抱在一起,然后才牵着手去找座位。我们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影片,我们互相仰着头,看看对方,又看看那投射在银幕上的光柱,周围一片黑暗,但没有把我们吞没,我们还能够依稀看见一些人的轮廓,听见低微的细语,然后,我们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了,杨影把她的脸埋在我的怀里,我搂着她,闻着她头发上散出的一股淡淡的清香,我们融入了那片晦暗的空间。直到电影结束,我们似乎还不太相信,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的时光。我端着碗从水房出来的时候,仍想着电影院里的情景。我想,现在的杨影肯定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女孩了,还在一年前,我从里到外几乎都熟悉她,我们莫名其妙分开后,我再也想不出她的真实的变化,如果我还能猜测,也仅仅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从最后一次与我在一起以后,杨影的每一天都在向前,她的内心,身体,和她的白天与夜晚,她留不住也无法凝固,只好被它们汹涌地推向前去。我也一样,毫无例外的可能,我已不是那个我了,我每一天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我脑海中能够辨认的从前,真伪的程度是无法证明的,我怎么能保证它们的痕迹没有受到损伤呢?今天,我不用上班,似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却不,我虽然逃避了单位里的那无所事事的难捱时光,不用再机械地摆动自己的身体、目光与气息,但我此刻的处境也许更糟,我的意识与记忆是一个积满淤泥的深井,我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在里面不停地搅动,搅动。而我极不愿意这样做,可谁来制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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