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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马

发布: 2008-11-21 09:24 | 作者: 王十月



7

英子看见白斑马,是在她从李固的庄园出来之后的事。那时,菜农和李固之间已生仇恨。只有英子妈,依旧每日采撷新鲜蔬菜送到云林山庄。英子妈的举动,实际 上是表明了她的立场,这样一来,她便成为了全体菜农的敌人。英子妈菜园里的蔬菜,在某一天晚上全部被毁,面对被毁掉的菜地,她心里明镜一样。前些天,马贵 就来找过她,让她别再给画家李固送菜了。

英子妈说:“为啥不能送?”

马贵说:“那个画家得罪了咱们,和咱们是敌人。”

英子妈说:“和你们是敌人,和我不是。我又没有去敲诈过人家。”

马贵说:“反正你不能再给他送菜,否则你别想在这里种菜。”

英子妈看到被毁的菜园,站在那里默默流泪。依她的性格,若在老家,她定要拿一把菜刀、一块砧板,站在村口把那该死的祖宗十八代操遍。然而这不是在村里, 她知道这些老乡一贯欺软怕硬,什么事都做得出。英子妈擦干泪,把被毁的菜地重新翻过,种上新的蔬菜。英子下班回家,知道家里出事,打电话报了警。这样的小 事,自然很快就查明了真相。果然是马贵带人所为,诸多菜农参与,罪不责众,批评教育一顿,责令赔偿了英子家损失。从此,关于英子妈和画家李固的谣言,开始 在菜农们间流传,并传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新一茬的菜出来后,英子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采了一筐鲜嫩蔬菜,让英子给画家李固送去。

英子说:“我不去,要去你去。为了那个画家,你把老乡们都得罪了。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们吗?”

英子妈说:“就是有人说闲话,我才让你去送菜。”

英子冷笑了一声:“闲话?”

英子还是去了,她要去告诉那个画家,为了他,她们一家把老乡都得罪了,希望他离她母亲远一点。英子到云林山庄,见到画家。这次画家没有作画,正给鸟儿喂 食。手中的鸟食抛撒开来,鸟从高处飞下,安静啄食。那么多的鸟,仿佛整个小镇的鸟都飞来了这儿。见了英子,李固停止喂鸟,问英子这段时间为何没来送菜,问 英子妈还好。英子见了李固,心头的恨瞬间烟消云散了。

英子还是说了家里发生的事。

李固说:“你妈是个好人,你也是好人。”

英子说:“好人有什么用,这世道,好人总是吃亏。”

李固接过菜,拿了一张百元钞票给英子。想一想,又拿了四张。

“你家菜地损失因我而起,这个算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

英子冷笑:“可怜我们吗?”

李固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不能让好人吃亏。”

英子没有收钱,说:“这菜是送给你吃的,你也是好人,我们不能总占好人的便宜。”

走出云林山庄,英子心情格外轻松。这是她来南方最开心的一天。走到庄园门口时,她看见了一匹马,英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马,马蹄踏出音乐的节奏,嘚嘚嗒嗒,嘚嘚嗒嗒,从她的身边走过。英子看得呆了,不一会儿,那马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

英子被这世间的大美击倒,她想大哭一场,泪就真的下来了。

英子泪流满面地回到家。母亲吓坏了,问英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英子摇摇头。她的心还在那匹马身上。马把她的魂给勾走了。

英子妈问:“见到画家了?”

母亲急切的眼神,打破了白斑马带给她的美好心境。她的心情顿时灰暗,冷冷一笑,说见到了,画家好得很,在喂鸟呢,画家还问你好。

“英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和妈说话?”

“我怎么了?我该怎样和你说话?”

“我是为他担着心。马贵从老家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么样?咱们还怕她不成。”

“马贵从老家带来了一把鸟枪。”

英子冷笑:“他拿枪能干吗!他除了欺负比他更老实的人,还能干吗?再说了,他敢把枪带来,是自己找死。一个电话到派出所,他就……”

英子妈打断了英子的话:“你可别干傻事。”

英子和母亲说不到一块儿,饭也不想吃,独自在小镇到处走。

英子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满着,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她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云林山庄的门口。那时天已黑了。英子坐在山庄对面的树下,她想再看见白斑马,天黑得严实了,英子还那样坐着。

她终于如愿以偿,她看见了白斑马,踩着音乐的节拍,嘚嘚嗒嗒,从远而近。白斑马温顺地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睁着一双大眼看她。她伸出手,轻抚白斑马的 脸,白斑马伏在地上,冲她点头,她明白了白斑马的心思,骑上马背,白斑马站了起来,嘚嘚嗒嗒,驮着她离开了山庄。小镇的街上,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一辆汽 车,几个蜷缩在墙角安身的流浪汉,就是英子和白斑马的天空。走上大路后,白斑马开始小跑了起来,迈着细碎的步子,越迈越快,渐渐就飞了起来。白斑马把英子 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趴在了地上。英子明白它的意思,说你是让我下马吗?白斑马对英子咧开嘴一笑,这一笑,英子一下子认出了白斑马。英子脱口而出:“ 怎么是你?”

“是我。”

白斑马跨在了英子的身上,英子紧紧地搂着白斑马。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英子闭上了眼,她要把自己的珍藏献给白斑马。

枪响了,白斑马倒在了血泊中。英子尖叫了起来,蓦地看见对面的云林山庄。背上冷汗涔涔,沉默了许久,方知是南柯一梦,慢慢向家走去,一路细品梦中的幸福与不安。

“怎么会是他?”英子想。

回到家,英子觉得很累,倒在床上睡。母亲看英子脸色很不好,问英子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英子说:“你还关心我舒不舒服吗?”

“我是你妈。”

“你走开,我想休息,我很累。”

“好,我走,你休息吧。”

“把灯关了,把门给我带上。”英子说。她睁大了眼瞪着天花板。黑暗中,天花板上渐渐浮现出了一张疲惫的脸,一双忧郁的眼睛。那是她的客人的脸。一个古怪的客人!她想起了那客人第一次来洗脚城,一个人,脸上写满了孤单与落寞。

“老板您做什么生意呀。”

“我不是老板,我不做生意。”

“那……老板……”

“说了,我不是老板。”

“听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吧?”

“你是洗脚还是查户口?”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该多问,我只是想和您说说话。”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盘查。我讨厌被人盘查。”

英子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客人。来洗脚城洗脚,很少有人独来的,来了也少有这样闷不吭声的。一连十多天,客人每晚按时到洗脚城,每次都点英子出钟。每次都一言不发。有好几次,他干脆躺在椅子上打起呼噜,直到英子给他洗完,把他叫醒,才结账走人。

“我叫桑成。桑树的桑,成功的成。”差不多半月后,客人主动开口。

“哦。”英子习惯了在这客人面前的沉默,一双手用力在客人脚底的穴位上按压。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天天来点你洗脚吗?”

“嗯。”英子手上的劲道略顿,又开始专心做足底按摩。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那是我的初恋。”桑成说。

“切!”英子嘴角泛起不屑的笑。“这样的话太没有创意了。”

“我把她弄丢了。”桑成闭着眼,陷入回忆中。

“许多年前,我刚来南方,在一家玩具厂打工,做彩绘。这样的工作很简单,白坯的波丽公仔头,用很细小的毛笔画上眼睛、嘴巴、眉毛……每人一道工序。彩绘 部一多半都是女工,我是少数的几个男工之一,我能进彩绘部,全因多年前的一点美术功底。人物传神,全在眉眼。我做的是彩绘部最难的工序:点睛。”

许多年后,当桑成躺在洗脚城的椅子上,闭上眼缓缓开始对往事的追忆时,他又闻到了玩具厂那特有的气味,混杂、刺鼻,如午后的阳光一样明亮、躁动,那是桑 成生命中的青春期。爱情是那一时期的主题,相较之下,生存与发展都变得次要。玩具厂没完没了地加班,于桑成也成了一种享受,这一切都缘于一个名叫林丽的女 工。多加班,他便能多些时间看见林丽。

林丽,那个长相普通,却开朗质朴的QC,她的脸上总是闪耀着阳光的色彩,她的身上弥漫着夏天的味道。桑 成是多么迷恋那样的时光啊,经过他手的产品,通过长长的传送带缓缓送到林丽面前。桑成莫名地想起一首诗,“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 长江水。”桑成的产品开始出现次品,次品出得越多,和林丽接触的机会越多,下班时,林丽把桑成生产的次品送到他的工位上,“返工!”林丽说。桑成笑,“你 生气的样子很好看。”桑成说。他和林丽走到了一起。下班后,工业区的花园里开始有他俩成双成对的影子,后来,工业区外的香蕉林旁,开始有他俩的身影。许多 的傍晚,只要不加班,他俩就会坐在那些肥硕的香蕉树下,看天上的流云,想着未来、人生,直到流云暗淡,小镇的天空出现繁星。他们是多么热爱那个南方小镇 啊,热爱那小镇上的阳光、雨水、海风,热爱那长长的流水线,那流水线上的公仔,那刺鼻的天那水的气味……这一切,深入了桑成的血液,许多年后,桑成一闭 眼,就能闻到那南方小镇的气味。那是他打工的第一站,他爱那小镇,胜过爱他的家乡。

“后来呢?”英子问。

“我把林丽弄丢了。”桑成对英子说。“那天我们在外面坐到很晚……”

那一天,桑成和林丽在香蕉林边坐到很晚。后来,他抱住了她,他们要在这南国的香蕉林里完成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仪式。

“后来,治安队就出现了。”桑成说。“我是个混蛋,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和林丽开始跑,没命地跑,我们希望能逃过一劫。你知道被治安队抓了是什么后果吗? 那时我们都没有办暂住证。当时我和林丽只有一个想法,逃,不能让治安队抓住。我们后来跑散了。我听见了林丽的哭声,林丽被抓走了。我是懦夫,我没敢和林丽 共患难。”

“你的确是个懦夫。”英子说。

英子出来打工时,暂住证已不再是个问题。英子对这样的生活没有真切的体验,也就无法理解桑成当时的选择。

“第二天,林丽没有回来。我托人去治安队打听。”

“为什么要托人,自己不会去吗?”

“我自己哪敢去?没有暂住证,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我托人去打听,才知道林丽已被送到木头镇收容所了。我后悔、害怕。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把林丽找回来。我请 了假,又问工友们借了钱,然后到木头镇来找林丽。我没有找到林丽。收容所的人说没有林丽这个人。林丽从此就消失了。后来的一年时间里,我一直待在那家玩具 厂打工,不敢离开,我怕林丽来找我。我给林丽的家里写过几封信,后来终于收到一封回信,原来林丽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已很久没有给家里寄钱,也没 有给家里写信了。”

“你从深圳来到木头镇,就是来找林丽吗?”

桑成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能找着林丽?我来木头镇,是为了把林丽从我的心头抹去。这些年来,我活得太累,我要换个活法。”

桑成没有对英子说,那一次,他和林丽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员的突然出现,让他从此落下了心理的病根。他想到了老板对他的嘲讽,“他不是男人”。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洗脚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林丽,其实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可我就觉得你是林丽。我想对你说出这些,说出这些年来我心底的负罪与忏悔,我想请求你的宽恕。”

两行泪划过英子的脸。这是她做洗脚工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感受到为人的尊严。

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英子再也无法入睡。那匹变成了桑成的白斑马,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拂之不去。

她在等待着——“如果桑成提出来和我上三楼,我不会拒绝。他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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