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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马

发布: 2008-11-21 09:24 | 作者: 王十月



5

英子打工的洗脚城,二楼洗脚,三楼松骨。有客人在二楼洗完脚,技工们会笑着劝顾客,“老板,去三楼松松骨嘛。”客人被说动了心,会说,“那我就点你的 钟。”于是二楼的洗脚技工就上到三楼给客人松骨。技工们每天凌晨三点下班,会一起走出洗脚城,穿过小镇的铁路桥,到一家夜市烧烤档吃烧烤。姑娘们一路上唧 唧喳喳,是这小镇最美的风景,姑娘们谈论着某一个有趣的客人,当然,相互打听这一天洗了多少个,收入有多少,也是必不可少的。她们的工作,没有底薪,收入 全靠提成,小费看客人的心情。英子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她很少和姐妹们一起去吃烧烤,不是不想去,是姐妹们在孤立她,有意不叫她一起去。

英子知 道,姐妹们在谈论了客人和收入之后,大抵会把她当做话题,当然,英子刚进洗脚城打工时,被她们谈论是经常的事,比如被某个客人退了,被人拿言语伤着了。她 们谈起这些时,觉得相比起英子,她们的人生是幸运的。后来,她们谈论英子时,言语里便渐渐多了一些讨伐的意思。

英子从来没有上过三楼。在这里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楼是什么样子。她没有学过松骨,她知道,学会了也不会有客人点她。越是这样,英子越发对三楼产生了强烈地好奇。有一次,她曾向一个洗脚技工问起三楼的情况,技工说你自己上去看嘛。英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她。

英子想,“要是有客人点我上三楼去松骨就好了。”

这似乎成为了英子的理想。就像当初她想着进洗脚城打工一样。英子的性格,当真是太像英子妈了。英子妈自从知道女儿在洗脚城上班后,总觉得心里虚虚的,在 老乡们面前说话都有些心里发紧,总觉得他们都知道英子的事,在背地里笑话她。她努力在老乡们面前维护着女儿的形象,只渴望女儿早点找到好的归宿,到那一天 她就能扬眉吐气,把女儿的婚事操办得热热闹闹。她觉得她的生活,一直被一股窝囊之气所压抑着。有时她甚至会想一想李固——那个画家。她觉得李固是个好人, 也是个有钱人,英子嫁了他,一定能享福。她故意让英子去给李固送菜,英子回来后,她就反复不停地问英子关于李固的事情。可是英子在去送了一次菜之后,说什 么也不去了。英子妈再去送菜时,会故意和李固谈一谈女儿英子,谈起英子来,做妈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美的词都用在女儿身上。可是李固对女人早死了心。他曾经 爱过,现在,他心灰意冷。好在这小镇质朴的民风,让他多少有一些安慰。他只想逃遁,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了,他无处可逃。

英子其实对李固抱有很浓的兴趣。

母亲经常爱说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里,是那样的神秘。英子对未知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好奇。当她初次走进云林山庄,看到那么大的园子,有山,有水,还有那 么多的鸟。在这里生活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范畴。在洗脚城打工,她每天都要接触到各色人等,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可是她无 法把李固和她的想象挂上钩。

提着妈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英子第一次走进了云林山庄。园子里很静,静得除了鸟声,还是鸟声。鸟声一下子勾起了英 子对家乡的美好记忆,那时父亲还在,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每天清晨,她的窗外就会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她那时有多少的梦想啊,大学、爱情……父亲意外去世, 打碎了英子的梦。她不想读书了,她选择了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英子走在云林山庄,也走进了未知。她见到了画家李固,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男人,如果他来洗脚城 洗脚,英子是不会把他和画家联系在一起的。

李固坐在画架前作画。英子小声地打招呼。

李固抬头,望了英子一眼,很漠然。

“我妈让我给您送的菜。”

“哦,放那儿。钱在桌子上,你自己拿。”李固说完,低头作画。

英子放好菜,拿上钱。站在一边,看李固作画。看一眼李固的画,英子的脸刷地就红了。那一天李固画的是女人体,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却分明是英子妈。

英子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慌里慌张地离开了云林山庄。

英子对母亲和李固的关系产生了联想。莫名其妙地,英子和母亲之间产生了隔阂,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恨自己的母亲。往后的日子里,母亲再对她说起李固时,她总是很粗暴地打断母亲的话。英子觉得母亲伤害了她。从云林山庄回来的那一晚,英子格外地思念父亲。??

英子和英子妈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做母亲的不明就里,做女儿的,又是一个言语极少心里却十分要强的人。要强的英子,更加强烈地产生了上三楼为客人服务的愿望。她多么想找一个客人,让那客人疯狂地蹂躏她,就像她当初疯狂地想进洗脚城一样。

英子当初来木头镇,母亲希望她种菜,她不干,说要找工作。看见有家洗浴中心招工,她也没有想太多,去见工。招工的两个男人,瞪着古怪的眼,像看怪物一样 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不招新手。英子指着招工牌,说上面不是写着,生熟手都招吗?招工的男子说,不招了不招了。英子转身离去时,听见那男人在笑,对 另一个说,也不看自己长什么样,还来见工,哪个客人会要她洗脚呢?

英子听见了,转身冲到了那男人面前,盯着男人,一言不发。

男人说:“你怎么回来了?”

英子不说话,脸气得发黑。眼里像有两团火在烧。那男人被英子盯得心里直发毛。英子就这样盯着那男人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英子把这视为对她的羞辱。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找工作。其实她要是想进厂,是不难的。英子来到南方时,南方的劳资供求关系早已不是上世纪的行情,当初 一个职位上百人竞争,现在是工厂大多打着长年招工的牌子却招不到工。英子却不想进厂了,她一直在赌气,非要进一家洗浴中心。一个月以后,英子成了一名洗脚 妹。洗脚妹的工作与性服务无关,但多少有那么一点暧昧,穿着的衣服领口开得低一点,透着那么一股子的风情。有时客人占点小便宜摸一把,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大不了说一声:“老板记住我的工号啊,下次还点我的钟。”

英子没想在洗脚城干多久,她只是想证明一下,她是可以在洗脚城找到工作的。

经过几天的短暂培训,英子就上岗了。想到长这么大,第一次和陌生的男人这样接触,英子心里七上八下,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她和四个姐妹一起,端着洗脚的药 水鱼贯而入,这是她第一次上工,她走向了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客人。那位正在大声说笑的客人见了英子,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英子很礼貌地对那位客人鞠躬,客 人的脸上写满了不快。

客人说:“把你们的部长叫来。”

英子去叫来了部长。

客人对部长说:“帮我换个靓点的小妹。”

部长说:“对不起先生,现在客人多,人手不够。”

“不够?那我们走。”客人说罢起身要走。

部长说:“您等一下。”

英子被客人退了。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她一直记着这一天,这一天是她人生中的奇耻大辱。当然,这样当面不留面子的客人毕竟是很少的。每次服务时,她都能 感受到客人的不耐烦,感受到客人心中那失落的情绪。客人们总爱和那些长相漂亮的技工逗嘴,而那些时候,英子总是一言不发,认真地给客人洗脚,用力按着一个 一个穴位。英子看不上那些漂亮的技工,仗着长相漂亮,给客人洗脚时偷工省事,许多该按的穴位都没有按到,只是拿手在客人的脚上摸一遍,然后坐在客人的大腿 上,胡乱按摩几下了事。

英子接到马贵的电话时,正在给客人按脚心的穴位。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客人不时发出愉悦的叫声。

英子说:“舒服了,下次来您还叫我,记住我的工号。”

客人伸手摸她胸前的牌号:“让我看看,哦,138,我记住了。”

同来的客人笑,说:“老齐,你往哪儿摸呢?”

英子笑,被叫着老齐的也笑。房间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两度。老齐说,“今天这脚洗得舒服,这才是真正的洗脚,你的技术好。”

要强的英子在得到客人的好评时,却得罪了一起出工的同事。英子的技术,让其他技工的技术相形见绌,她得到老板表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其他技工被老板批评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有一次老板很严厉地把那些偷工省事的技工训了一通,说,“你们看看人家英子。”

自此,英子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同伴们的敌意。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时,是可以相互温暖的,当有了丁点大的利益冲突,一切马上就变得冰冷而无情。要强的英子发誓要在这无情的地方立住脚。她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

后来英子遇见了桑成,他的眼光是那么温和,她听他说着自己的困惑。英子也对桑成道出了心中的伤痛,她说客人对她冷漠她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姐妹们的冷漠与敌意让她接受不了。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得罪她们。”英子说。

桑成说:“因为你妨碍她们了。你的存在,就是对她们生活的妨碍。”

英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后来,他们还说了许多,再后来,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楼为客人服务,那一次,也成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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