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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马

发布: 2008-11-21 09:24 | 作者: 王十月



2

画展的前言说,李固的白斑马系列画作,是在木头镇完成的。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隐居在木头镇。

你在画展上见过李固的照片,一个有着坚毅五官的中年人,嘴唇紧抿,眉头微皱,目光中有着云烟一样的忧郁。你觉得那目光是你似曾相识的,但自从陶瓷厂一 别,已过去了十年。你已记不得李固的模样,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遇,你们的生命像两条铁轨,曾经有过一次交汇,在铁轨走到下一个交汇点 时,已物是人非。在画展上,你与海报上的李固久久对视。开始,你以为是幻觉,你看见海报上的李固对你眨了一下眼。看完画展离开时,你下意识地再回首,你再 次看见,海报上的李固,又对你眨了一下眼。

李固的忧郁在那一瞬间传染了你。

可以说,你是追寻着桑成和李固的脚步,从深圳来到木头镇的。

对了,该说说白斑马,在你第N次来到云林山庄时,看见了一匹马,一匹斑马!从你的眼前无声地一闪而过。当时你想到了一个词:白驹过隙。

又想到了那个传说:凡见白斑马者必死。

这是一个魔咒。小镇人都信这个。你也信。

据说当初,画家李固、菜农马贵都看到了白斑马,洗脚妹英子、你的朋友桑成,也都看见过这匹马。而他们死亡的现场,都出现了来历不明的“白斑马”三个红字。

从云林山庄回到家,你心事重重。

自打搬到木头镇,你就无法写作。这对于一个自由撰稿人来说,是很要命的事情。当初,关于要不要在木头镇买房安家,你和张红梅是有着不同意见的。张红梅是你的妻子,她的故乡离你的故乡有数千里之遥。你们在打工途中相识并相爱,从此,她陪伴着你走过了十多个春秋。

张红梅说:“你在深圳多年,有许多朋友,这些都是资源,不是有消息说政府打算招安你的吗?”

你冷笑一声,“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提到招安,你是有伤痛的。一度,省里面也是有单位有意招安你的,但立马就有人去告你的黑状,一时间流言满天,把你描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超级坏蛋。于是 那家单位得出结论,对于人品不好的人,再有才华,我们也不要。而那告发你的人,却是你曾经最好的朋友。你之所以离开深圳,其实也与这件事有关。你也和李固 一样,想要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安安静静生活、写作,甚至进工厂打工。

张红梅说:“如果这样,那咱们回到烟村,那里有你的亲人、有你的家。在烟村,遇上什么事,多少有个人帮忙。在这里好比生活在孤岛上。”

你说怎么会是孤岛呢?你的意思,要在南方扎下根。在离深圳不远的小镇安家,你还是想离深圳近一点。深圳于你,是怎样的一种爱,爱里透着恨,恨里又透着绝望,绝望中,又总会有希望之光在闪烁。

张红梅说:“你现在还能写,将来要是不能写了,我们一家人怎么生活?”

你笑:“哪里会不能写呢?”

张红梅说:“总有写不动的时候。”

你说:“那时社会发展了,福利跟上来了。我们不会再被社会遗忘的。”

你没有对妻子说起过李固的事,没有对她说起过白斑马,当然更没有对她说起过桑成。

在这小镇,张红梅的生活单调而孤寂。自从你开始自由撰稿,突发奇想地认为你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家之后,张红梅也被你这伟大狂想所蛊惑,为了让你能更安心地 写作,她辞去了工作,开始了职业的相夫教子。来到木头镇,张红梅的天地,除了你和孩子,就是小区那一片园子。邻里之间,几乎无话可说,大家都把自己的心关 得紧紧的,相互提防,把对方想象成心怀鬼胎之辈。这样的处境,让你对未来有了新的担忧。看见白斑马后,你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连日来你的脑子里像灌满了糨糊,整天整天在电脑前发呆,每天能做的,就是消耗掉两包香烟及大量咖啡。你一直没弄明白,桑成为何要来到木头镇,你听他说过,他要来解决问题。

在深圳这十多年,桑成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俩曾同在一间工厂打工。后来又一同进入了政府的文化部门,当上了文化打工仔。工作之余,你俩时常会谈起未来,谈起未来桑成就显得忧心忡忡。桑成的梦想很简单——想办法让自己在深圳扎根。他为此拼搏了十多年。

桑成对你说他要去木头镇。

你知道木头镇,在很久以前,那是个让打工者闻之色变的地方。那些没有暂住证的外来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们的亲朋拿钱来赎。那时你虽没 到过木头镇,却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写过木头镇。在你的笔下,木头镇的风是阴冷的风,木头镇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所在,是人间的炼狱,是打工者的噩 梦。

“为什么要去木头镇?”你问桑成。

“在哪里失去,就要在哪里找回。”桑成两眼望着远处的高楼,一架银白的飞机掠过楼顶的天空,飞机的尾后拖着长长的白云。

桑成失去了什么?要找回什么?对此你一无所知。桑成在离开深圳前往木头镇时,对你说了四个字:“我要进入。”

“为什么一定要进入?进入什么?”你问。

“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退路的一代人。”桑成说。

“退路。为什么要退?”你问。

“你不觉得累吗?”桑成说。

“累。”你说。你对桑成说了西西弗绪神话中那个不停推石头上山的人,你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

正是从那一天,你开始思考自己的退路问题,也可以说是在寻找归宿吧。

在外流浪日久,你渐感无限倦怠。用现在的流行话说,你已是奔四的人,你无家可归,你需要一个归宿,你过惯了过客的生活,渴望成为归人。木头镇也许是个不 错的归宿。后来你这样想。木头镇的地理位置理想,小镇清静,山水秀美。广深高速铁路穿镇而过,到深圳二十分钟,去广州四十分钟。所谓进可攻,退可守。你这 样对张红梅说。

“但是……他妈的白斑马。”如果那魔咒当真灵验,妻子与女儿怎么办?看到白斑马的那天晚上,你心事重重。睡在床上久久难眠。张红梅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嫁给谁我才放心。”

“我也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娶谁我才放心。”

“娶谁?”

“娶青羊怎样?我觉得她配你很好。”

青羊是张红梅的好朋友。一个漂亮而执拗的女人,许多年来,她一直在奔跑,从乡下到武汉,从武汉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深圳……许多年来,她不停 地换工作,差不多每年要做几份不同的工。同时她也在不停地换男人,她换男人比换工作更频繁。张红梅曾问青羊,什么时候能安分下来?青羊摇头,说她不能过重 复的生活,否则她会疯掉。说她不能没有爱情,那样她也会疯掉。

你似乎很欣赏青羊,你说她能让你感动,你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你这样说时,想到 了自己,你曾经也是这样,不停地追赶着,奔跑着,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你想要的东西总在前方,在你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前 方。于是你不停地这样跑,从乡下跑到城市,从少年跑到中年。如果不是桑成的死,你还会这样一直茫然地跑下去。桑成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桑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 么,那就是融入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的目标一度是那么接近,那么触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桑成死了,所有 的梦想都成了空……

妻子说到青羊时,你想到了和青羊睡在一起的样子。青羊的身上,有着许多理想主义的东西,那东西让你着迷。

“看你,没出息的样,乐得合不拢嘴了。说正经话,你娶谁我都不放心,你的自理能力那么差。”张红梅说。

“我谁也不娶。我要是死了,倒是想好了让你嫁给谁。”

你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李兵——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老实本分的人,在这世界上是吃不开的。他在外打工许多年,一直做着相同的工作, 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跳厂,他每个月精打细算,把余下的钱都存下来,据说他的存款已很可观。可他的妻子认为他不会挣大钱,只会死做呆干,同他闹离婚已经几年 了。

你说:“我要是死了,你就跟李兵过,你们俩人会幸福的。”

张红梅说:“我才不跟他呢。你觉得他好,我不觉得。”

你说:“我是认真的。”

你的脑子里再一次闪过那匹白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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