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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马

发布: 2008-11-21 09:24 | 作者: 王十月



6

经过多日寻访,你对英子和桑成的事,渐渐有了一个较为模糊的认识。

他们生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样。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画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却无法透过纷繁的生活,看到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们生命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焦灼,那种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么相似,可是你无法理清自己内心的焦灼与痛苦的根源。

李兵又来电话了。李兵说他离婚了。

你问:“感觉怎么样?”

李兵说:“像死了一次。”

你说:“你很快会重生的。”

李兵说:“刚刚走进民政局的大门时,我还那么的恨她,恨她贪心,恨她不知足,恨她不理解我,恨她毁了我的生活。我掏心掏肝地对她好,这么多年来,我几乎 是为了她而活着的。可是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时,我突然一点也不恨她了,我恨不起来,我理解了她。我对她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来,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她说其实 她也不好。”李兵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好好说上几句话,离了婚,我们突然心平气和了,突然懂得了将心比心想问题了。”

你说:“你还爱着她吗?”

李兵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几年的夫妻了,哪里能说忘就忘了。”

你问:“那,你后悔了?”

李兵说:“不后悔,我爱她,就要为她好,让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只是,觉得累,心里空空的。”

你说:“到我这里来散散心吧。”

一个星期后,李兵真的来了。你去木头镇火车站接李兵。你和李兵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你和他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你们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时间的重量。用时下的话说,你们都是奔四的人了。你们几乎都苦笑了一下。

张红梅炒了几个拿手的菜,你们那天喝了许多的酒。

“这么多年了,你的性格还没有变。”

“你也没有变。”

“我变了。”你说,“那时我们多么简单,现在变得复杂了。”

是的,你觉得,现在的你和李兵,除了叙旧,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

“那时我们都在乡下,夏天的晚上,坐在稻场上,谈论理想、未来、人生。想想真的好笑,那时我们认定了,理想无法实现,都是因为那该死的乡村,只要有一天,冲出了牢笼一样的乡村,我们就一定能实现梦想。”

李兵说:“是啊是啊,那时,你已决定了出门打工。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起出门打工的,可是我开始谈恋爱了,我没有走出来,你说要是我当时跟你一起出来打工,现在会怎么样?”

你说:“我妈去世早,父亲年岁已高。出门打工有些不放心。是你鼓励我走出去,还说,你走了,我把伯父当父亲一样,栽秧斫谷什么的,我会去帮忙的。你去闯,我帮你尽孝。我相信你,一定能闯出一片天的……你真的帮我尽孝了,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我混成了什么样子?”

李兵说:“你不错了,比起很多人来,你已算好的了,你在外面有了自己的房子,安了家。”

“可我把家安在了一个孤岛上。”

你们喝了许多的酒。你已开始说酒话了,你说:“什么安家,只是有了一个房子,家是什么,家是放心的地方,可这么多年,我的心,找不到一个地方安放。对 了,说个笑话,不,不是笑话,是认真的话。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我想让你娶你嫂子,娶张红梅,你们俩一起生活。听见了没有,你要 记住,娶张红梅。”

张红梅说:“别喝了,喝多了净胡说八道。”

李兵说:“让他喝吧,我知道他的心里苦。”

你说:“我的心里苦,李兵你的心里更苦。你记住我这话,我要是突然死了,你就,过来,成为这一家的,男主人。这房子,这家,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那天你是真喝醉了。你喝醉了可心里还明白着。后来你说出了白斑马的事。

“我看到了白斑马,看到了白斑马的人都要死。桑成死了,英子死了,马贵死了,李固也死了,现在轮到我了。”

李兵和张红梅把这话当成是酒后胡言,根本没往心里去。

李兵在你家住了一个星期。本来是你想让李兵来散散心的,他离婚了,心情不好。结果反倒成了李兵在安慰你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把心里那许多的苦都倒了出 来。你也对李兵说,“你说说吧,别把苦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李兵摇摇头,笑笑,不说话。李兵总是这样,话很少。你还记得当时你这样评价过李兵,你说 李兵的沉默是金。如今的李兵比十几年前更加沉默了。

张红梅说:“你带李兵出去走走嘛,天天待在家里喝酒,把人都喝成酒麻木了。”

你对李兵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带李兵去了云林山庄。你再次对李兵说了你所知道的李固。你问李兵知道为什么叫云林山庄吗?

李兵摇头。

你说:“李固是想学元代的大画家倪云林。”你还对李兵讲了许多倪云林的故事。那个有着精神与物质洁癖的画家、隐者。

“倪云林看上了一位歌伎,于是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庄园,想和她共度春宵。但又怕她不洁,叫她去洗澡。洗完上床,又经过严格检验,认为还是不干净,要她再去洗,洗过之后,他认为还是不干净,要她再去洗。洗来洗去,歌伎洗感冒了,天也亮了,他也只好作罢。”

李兵听着,望着云林山庄内青葱的树木发呆。

“在倪云林的眼里,歌伎不干净,权贵、金钱更不干净。张士诚的弟弟喜欢他的画,送来绢和金币想求他的画,他把绢撕了,说他这么干净的人,怎能为王门作 画。他得罪了权贵,挨了顿鞭子。挨打时他一声不吭,有人劝他,打得痛,叫一声也好。倪云林说,不能出声,一出声,便俗了。”

李兵说:“这园子里好多的鸟。”

你说:“就是这样的一个爱洁之人,可最后,却偏偏死得极为不洁。”

那一天,你还对李兵说起了这些天来你打听到的另一件事,是关于这里的菜农与画家李固的事——

画家李固来木头镇隐居之后,他的庄园里来了一些鸟,于是他开始给这些鸟喂食,没想到鸟越来越多,他每天都要准备十多斤的鸟食来喂鸟。他的园子里,渐渐成 了一个鸟的天堂。可是有一天,离庄园不远的菜农马富家办喜事,放了很多的鞭炮,把鸟都吓跑了。李固于是找到了马富,说您以后不要放炮了,一放炮把我的鸟都 吓跑了。马富说,这关我什么事,我们农民过红白喜事,都是要放炮的。画家李固说,我不是禁止你们放炮,只是请你们不要放炮。当时有个叫马贵的菜农也在场, 马贵说,你说得好听,凭什么你不让放我们就不放了,政府禁鞭都禁不了。除非你给钱,你给钱我们就不放了。马富和其他的菜农都说,对对对,给钱就不放了,你 不是有钱吗?画家李固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没有理由不让人家放炮。于是同意了给钱。然后就谈到了具体的价钱问题,给多少钱,才能让他们过喜事不放炮呢。经过 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共识:五百块钱买菜农们不放炮。这事过了没多久,马贵就找到了画家李固,说,我来通知你一声,明天我过生日,要放炮。你看这事咋办。 李固说,这好办,按上次谈的标准,五百块。马贵喜滋滋地拿到了五百块。过了不到一星期,马贵又找到了李固,说他明天又要放炮。画家李固说,又有什么事?马 贵说,还是过生日。李固说,不是上星期才过的吗?马贵说,这次是儿子过十二岁生日。李固说,那好吧,我再给你五百。马贵说,过十二岁生日是大事,要热闹, 不放炮不吉利。最后的结果,是李固拿出了七百块,才把马贵打发走。马贵的生财之道,很快被其他菜农得知,于是那一段时间,差不多天天有人去找李固。

李兵说:“那后来呢,总不能老这样被他们敲诈。”

你说:“是啊,后来李固便不肯给钱了,说你们爱放炮就放吧,随你们的便。于是菜农们就拼命地放炮,想把鸟都吓跑。可是经过几次之后,鸟儿们渐渐习惯了鞭炮的声音,再怎么放,都不跑了。”

李兵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太久没有回烟村了,其实咱们那里的人也是这样。现在的人,都变坏了。从前是夜不闭户,现在是上了锁都敢撬你的门。你搞种 植,人家偷你的,你搞养殖,给你下毒药,净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对了,画家得罪了这里的菜农,只怕他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没什么,那画家,如今已不在这世间了。”

你和李兵都不再说话。

“我要走了。”晚饭时李兵说。

“急什么呢?”

“该进厂打工了。”

“你就那么喜欢打工吗?你又不缺这个钱花,你存那么多钱干吗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打工,干吗呢?”李兵苦笑。

你说李兵:“你这是为了打工而打工。”

李兵说:“那你是为什么而写作呢?”

你想了一会,说:“我和你一样,是为写作而写作。”

你送李兵去木头镇火车站。在候车的时候,你对李兵说,“记住我的话。”

李兵说:“什么话?”

“如果我出了意外,帮我照顾你嫂子和侄女。”

李兵说:“胡说什么呀,好好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你说:“我们来到这世界是一个意外,离开这世界,却是必然。李兵你要答应我。”

“你放心,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把她们当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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