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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马

发布: 2008-11-21 09:24 | 作者: 王十月



4

你来到木头镇时,悲剧早已发生。桑成的死塞满了你的脑子。

桑成来到木头镇,就再也没能活着回去。你一直很后悔,后悔那天没有同桑成一块儿来木头镇,你相信,只要你来了,桑成就不会死在这里。

桑成来木头镇的前几天,又和领导吵架了。其实不能称之为吵架,是被领导给训了一通。领导爱拿桑成当出气筒,训桑成更是家常便饭。领导训桑成时,桑成就一 声不吭。也许正是因此,领导在他的领导那里受了气,总是拿桑成出气。领导也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可是这次,当领导又拿桑成说事时,桑成突然狂叫了声,并抓 了只茶杯砸碎在地上。不要说领导,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呆了。一贯沉默的桑成,爆发起来竟是如此恐怖。桑成狂叫一声,脸上青筋都凸了出来,脸黑得发紫。领导 被搞得不知所措。桑成在爆发完后,就不再吭声,那么多双眼睛,就那样望着他。领导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得找一个台阶,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桑成啊,不是我说你,你……”

“啊——”桑成再次狂叫。

这样的尖叫,显然未把领导放在眼里,领导更加难堪。但领导毕竟是领导,领导说:“桑成你疯了,我不和疯子一般见识。”

同事们都来劝领导,说桑成肯定是脑子里有毛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大人不记小人过,息怒息怒,别气坏了身体,领导的身体重要,领导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领导必须要找个台阶下,他命令桑成写检讨,并要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读检讨。

领导走后,同事都来劝桑成。

桑成对你说:“不写。他妈的,炒鱿鱼就炒鱿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劝:“别这样,桑成,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听说今年文化局要招调,去年招调,艺术馆不就有好多人转了正,有了编制吗?这关键的时候,你可不能犯傻。再说了,我觉得,老板说得也有道理。”

你们都叫领导为老板。领导也喜欢你们这样叫。听说现在连博士生称自己的导师都叫老板。你们老板也曾对你们说过,说他也是一个打工仔。谁都是打工仔。你劝桑成,其实也是在劝自己。

桑成说:“你不知道的。”

你说:“我知道。”

桑成说:“……我写。”

桑成写了检讨,可是领导说不行,写得太简单了,对问题的错误认识不深刻,要重写。桑成又写。写完了再交上去,领导还是说不行。桑成写了四次,都没能通过。桑成很沮丧。

桑成说:“我知道老板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他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你问。

桑成说:“还记得在不久前,我和老板一起出差吗?老板在那边有很多朋友,天天有人请吃饭。那天吃完饭,老板的朋友说要带我们去一个熟人家坐坐,我也跟着 去了。一个很普通的小区,三楼,有位中年女人开门迎我们。我当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大白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一盏暗红色的灯,那 中年女人说话压低着嗓子。坐了大约十来分钟,进来六七个女孩,一字儿在我们的面前站开。中年女人笑盈盈地说,你们自己点吧。我们那天去了四五个人,老板的 朋友对老板说,你先来。老板笑着点了一个,其他的人都点了。老板问我,说桑成,还有三个,你想挑哪个就挑哪个。我这才明白要干吗。我不要。我说。不要?老 板盯着我,我第一次觉得老板的眼神是那么可怕,老板冷笑了一声,说,农民!中年女人问我,是不是嫌小妹不漂亮?不漂亮可以再换。我的嗓子发干,心脏像要跳 出来了。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遇见这阵势,早知来是干这事,打死我也不来。老板的朋友问老板怎么回事,显然他感到很扫兴。我听见老板对他的朋友说,算了, 这小子阳痿,不是男人。老板的朋友拿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们各自拥着点到的女孩进了房间。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那中年妇女做了一会 儿我的思想工作,说小妹们可都干净着呢,还是学校的学生哩。我紧张得要死,借口不舒服,吓得落荒而逃。”桑成说,“从那以后,老板就看我横竖不顺眼。接下 来的几天都没给我好脸色,每次出去活动也不带上我了。”

你笑桑成:“难怪老板恨你,我是老板我也恨你。老板要和你一起嫖娼,你他妈的却来这一手,你把领导往什么位置放?重要的是,从此你在他的面前就有了道德优势。”

桑成说:“去他妈的道德优势。”

你说:“桑成呀桑成,你真是个农民。”

桑成说:“我本来就是农民。”

你说:“你想一辈子当农民?”

桑成说:“傻子才想当一辈子农民。”

你说:“那不就得了,来,我帮你写。”

你帮桑成写了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检讨深刻地总结了自己的错误,并把这种错误归结为农民意识,这次老板没有再说什么。老板在第二天的早会上,还是语重心长 地对部下们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是做文化的,一定要掌握先进的思想,我们的行为,要代表先进文化的方向,满脑子迂腐落后的想法,就要被这社会淘 汰。”

你和桑成都认为老板的话有道理。

老板的经历,和你的经历,和桑成的经历其实差不多——从内地农村或小镇来到深圳,多年打 拼,终于混进了文化部门,所不同的是,老板是所谓的体制内的人,生病有医保,退休有工资,住有福利房,出门有公车,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嫖娼的钱都可以由国 家报销,而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单位的临时工、打工仔。你们没有根。你们的生活经不起意外的打击。你们的人生是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地基上的,你们是被社会 福利遗忘的人。也正因此,你们对未来总是心怀忧虑。

老板说:“我是为你们好,你以为我会害你们吗?我是希望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老板的话,让你和桑成许多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桑成说,老板是对的。

没过多久,局里新一轮招调又开始了,凭能力,你和桑成自然都是可以招调的。你没文凭,被拒之门外。桑成有自考文凭,依然没能拿到指标。后来风传说要拿到 指标,要么献财,要么献身。对于桑成来说,就只有献财一条道了。桑成还真的去找过领导的领导。领导的领导说没问题,拿二十万来。桑成拿不出二十万,问领导 的领导,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像买房一样月供。领导的领导盯着桑成,这大约是他遇见的最无厘头的行贿者。从领导的领导办公室出来,桑成就感到大事不妙。当天 下午,老板就把桑成叫过去,大骂一通,然后炒了桑成鱿鱼。桑成被解雇后没多久,领导的领导就被双规了。据说他向组织部的一位女领导献财又献身。而你,也是 那时就辞了工,当起了自由撰稿人。

桑成离开单位的那天,几位同事摆酒送别。老板也来了。老板问桑成恨他不。桑成说不恨,感谢老板点醒了他。桑成在酒后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让自己堕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头镇。

“为什么是木头镇?”

“在哪里丢失的,就要在哪里找回来。”桑成说。

后来,桑成在木头镇遇见了英子。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

你试图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间发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将永远也无法弄清。

传说英子也看见过白斑马。你找到了英子妈,英子妈证实了这个传言。英子妈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显然不太想去谈有关英子的一切。女儿在洗脚城做工,当妈的听到传言后,跟踪了英子,才得以确认的。在那之后,她和英子有过一次谈话,她说英子你别瞒着妈,妈知道你在哪里上班了。

英子说:“妈,您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就辞了这份工。”

英子妈说:“什么面子不面子,能过日子才是好的。英子你长大了,你做什么工妈不管,妈只巴望你自己灵醒点,找个好人嫁了。来洗脚的不是老板多嘛,看能不能找一个,说什么也不要嫁回农村,和城里人比起来,咱农民简直就不是人。”

做妈的,其实并不了解女儿。她永远无法走进女儿的内心。人心是如此之复杂,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村妇女的想象,也超出了你的想象。

从英子家回去的路上,你突然想去看一看马贵的那片菜地。自从看见白斑马,不祥的感觉就一直紧紧纠缠着你。你害怕,为你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在小镇读书,上 的是外来工子弟学校。妻子没有工作,你们在这小镇安家,可在这小镇举目无亲,连熟人也没有,你害怕万一你突然死去,妻子和孩子谁来照顾。你甚至后悔当初买 房子时,没把房产证落在妻子的名下,这样你死了,她想要卖掉房子回农村生活,也不用那么麻烦,那些天,你总爱琢磨自己的后事。你甚至想到了“托孤”这个 词,你一直想找一个可以托孤的人。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你在里面寻觅可以托孤的人。传说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李固、马贵、英子、桑成,他们都看见了白斑马,他 们都死了。你希望你是个例外。白斑马像一个无形的魔咒,引诱着你去寻找真相。你相信,弄清楚了他们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这样的灾难。

马贵的菜地已经换了主人。所有的菜农对于白斑马的事都避之不及,好像一沾上,就是沾上灾难。到了傍晚,菜地里早早没了干活的菜农,他们现在都晚出早归,害怕一不小心看见那倒霉的白斑马。

你甚至不敢对朋友们说起你曾见过白斑马的事。

你一无所获,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只有坐在菜地边发呆。有人在远处打量,向你投来怪异的目光。你就这样坐到天黑。“白斑马,要来就来吧。有种你再一次出现。”然而你没有看到白斑马,你心情复杂,又失望又庆幸。

回到家时,你妻子张红梅说李兵来电话了。你复电,问李兵有何事,现在怎么样?李兵说还在工厂里打工,不过现在升主管了,工资高了,工作压力也很大。你说这是好事啊,有压力才有动力。

李兵说:“我找你,是想请你给拿个主意。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决定答应她离婚。”

你嘴角浮起了笑,想到了昨晚你和张红梅在床上的对话,想到了白斑马,想到了托孤的人,你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窗外有风,吹乱了桌上的纸,在屋里乱 飞,你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你看见你的灵魂飞离头顶,你看见你呆呆地站在电话机前,一切像极了一张黑白的照片,世界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凝固。过了许久,你 的灵魂才回到肉身。

“离吧离吧。这样拖着,对你和她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可是,孩子怎么办?”李兵说。

“为了孩子,你更应该离,”你说,“离了来我这儿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末了你又补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好……我听你的。”

张红梅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只有劝人合,哪有劝人离的?”

你说:“他离了,我就放心了。”

张红梅说:“你发神经。哎,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什么呢?”

“……”

“实在写不出来了,就去找工作。”

“……”

“你怎么啦,我总是个人在和你说话。”

“……”

“再这样下去,我要疯掉了。咱们住在这里,像住在孤岛上一样。”

“你可以上网,实在寂寞了找个人网恋也行。”

“恋你个头。”

“……你可以去打麻将。小区里不是有麻将馆吗?”

“发神经,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打几次麻将不就认识了吗?”

“我就想和你说话。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们这不是在说话吗?”

“……”

这一次,轮到张红梅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你看见她在流泪,抚着她的肩问她怎么了。

张红梅说:“我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那一刻,你差一点对张红梅说了白斑马的事。说你看到了白斑马,说出你所担心的事情。可你还是忍住了没有说。你的心,又在马贵、桑成、李固和英子四个名字上转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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