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的评论不是想让作家成为敌人

发布: 2009-12-17 20:09 | 作者: 顾彬VS刘江涛



      
       语言问题
      
       刘江涛:语言问题一直在提,说不会外语就如何如何了,这也是被回击非常多的一条,因为很多人也不会外语,且写得蛮好,典型的就是沈从文。
      
       顾彬:他是天才。但是鲁迅呢?郭沫若呢?钱锺书呢?他们外语很丰富。林语堂,张爱玲,他们还能够用外语写作。
      
       刘江涛:还提到中国当代作家没思想。
      
       顾彬:诗人有,很深,比如说欧阳江河很丰富,王家新也是,多多也有,北岛也有,所以跟他们在一起是愉快的。当代作家思想不深,但是有一些人很谈得来,欧阳江河、西川、北岛、翟永明、王小妮……最近跟小说家来往少一点。陈丹燕,我们很谈得来,我们在德国也介绍她的书,我非常重视她,因为她注意到这个社会的现象,她的写作是很轻松的。
      
       刘江涛:其实这些都是年龄比较大的作家,年轻的看好的有吗?
      
       顾彬:是这样的,三年来我在写中国戏剧史,另外我希望有人把年轻人介绍给我。我认识一个北京大学的年轻人,我最近翻译过他的诗,胡续冬。我和他非常谈得来,所以那次在北京我会和他见面,我看到他的诗完全是另外一个味道。现在,如果中国人不把重要的书、重要的作家介绍给我的话,我基本没办法,中国作家写的书太多了。
      
       刘江涛:感觉顾彬先生其实还是和诗人比较熟,和小说家交往少些。对小说有很多批评,比如棉棉和卫慧是很不同的,但是我看顾彬先生是一棍子都打死的,都认为是垃圾嘛。
      
       顾彬:是这样的,我是一个男的,我是传统的,如果我老要看一个女人怎么玩男人,我受不了。另外,如果她们的语言水平是非常高的,那好吧,但是她们语言不怎么样……应该承认,她们德国的读者非常多,她们在德国发财了,她们都能够卖几万本的,每一本书几万本。所以她们的读者大部分是女的,不是男的,所以我应该承认,我的焦虑到底是一个男人的焦虑。但是人家都不问我你的标准是什么,你的立场是什么。
      
       刘江涛:那么真正中国文学在欧洲销的最好的是谁?
      
       顾彬:现在是棉棉、虹影和卫慧。
      
       刘江涛:真的是这些人。那么像余华和莫言?
      
       顾彬:余华我估计会卖到一万本,我估计是这样。
      
       刘江涛:王安忆的作品?
      
       顾彬:王安忆在德国不成功,我很早就介绍过。她80、90年代出的书,都不错。我们都介绍她。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读者。
      
       刘江涛:还有一个我想澄清一下,刚才一直提到语言,提到外语是一部分,那么提到语言本身的话,是否可以引申为文笔和文体,文笔和文体都好的是哪些作家?
      
       顾彬:对。如果是小说的话,可能还是王安忆。如果是散文的话是北岛。如果是诗歌的话,最有变化的是翟永明,她的诗歌分成最少三个阶段,风格都不一样。欧阳江河,王家新,还有一个多多,多多也写了不少。
      
       中国经典
      
       刘江涛:一个德国人,刚开始是研究神学,后来又去研究文学,我想知道顾彬先生会几种语言。
      
       顾彬:我学过十几种语言。现在掌握的,拉丁文、古代希腊文、英语、法文,日语我还会看,意大利文我还能看,中文不用说,荷兰文也会看,西班牙文也会看……
      
       刘江涛:最厉害的是德语和中文?
      
       顾彬:德语和英文。不是中文,因为英语我是很早学的。
      
       刘江涛:刚开始从神学走向文学时研究古代的中国诗歌,怎么一下子到当代、现代的诗歌呢?
      
       顾彬:很简单,我从中国回来以后,作为一个传统的汉学家我没有什么希望找到工作,但是那个时候我是少数的会说中文的,大学需要一个人能够教现代汉语,另外能够介绍中国20世纪的文艺和文学,我原来没有研究过中国20世纪的文学和文艺,只有一点点的了解,但他们还是可以接受,因为他们没有找到第二个人。所以从1977年开始到1995年,在柏林,后来在波恩,都是教现代汉语,介绍中国20世纪文学和文艺的概况。1995年以后,允许我回到我原来的爱好去,就是唐朝的诗歌、宋朝的散文等等。但是因为1989年以后大部分汉学家们都不再关心中国当代文学,没办法,如果我不翻译、不写、不介绍的话,德国没办法了解到中国文学。
      
       刘江涛:我看到,有时候你说喜欢李白,有时候又说喜欢杜甫,到底更喜欢谁?
      
       顾彬:现在是杜甫,因为年龄的问题。
      
       刘江涛:当初怎么会写杜牧的论文呢?
      
       顾彬:因为那个时候李白已经全部翻译成德文了,杜甫也是。写博士论文的时候,也应该翻译唐朝的诗歌。杜牧基本没有什么翻译。另外我那个时候有机会看到他一首诗(《盆池》),我太喜欢了。所以,没有人翻译过他,就写他吧。
      
       刘江涛:中国小说的高峰,有四大名著。我想知道在您的视野中,觉得这些作品的世界性如何,比如有很多人很喜欢《红楼梦》,但似乎在外国很难流传开。
      
       顾彬:是,《红楼梦》太难了解,如果你没有道教、佛教的立场,你不知道这个作品在写什么。如果我们从一百二十回来看的话,这部小说好像告诉我们要离开这个世界,过“和尚”的生活,可能一个现在的欧洲人很难接受,也包括我在内。但《红楼梦》是非常丰富的一本书,语言非常美,德国读者应该慢慢看。如果看得非常快,他会觉得这部小说就写了少女少男谈恋爱的故事,对我无所谓的。《红楼梦》在德国卖得不错,《红楼梦》跟德国古典文学作品一样卖得好,但是它真正的读者多不多,这个我有怀疑。《金瓶梅》、《水浒》有读者。《三国演义》有读者吗,我很怀疑。我不喜欢《三国演义》,打来打去,我不喜欢人互相谋杀。
      
       刘江涛:德国一般的读者说到中国,他们会想到哪些作家作品?
      
       顾彬:《金瓶梅》、《水浒传》,李白、杜甫,可能还会有鲁迅。
      
       刘江涛:其实还是古典的东西多。
      
       顾彬:对。
      
       刘江涛:若问您喜欢的中国作家作品,只列五个,会列出哪些?
      
       顾彬:《楚辞》。曹植。李白。苏东坡。鲁迅。
      
       刘江涛:还有什么发现?
      
       顾彬:我写中国文学史,发现冰心的小说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她主张“同情”。去年我去印度介绍她以前,我重新看她的诗歌,吃了一惊,五四运动时有一个人写出这么清楚的中文吗?鲁迅用白话文写诗糟糕,胡适也是。但从那个时候来看,冰心写得非常好。
      
       刘江涛:但就在不久之前,韩寒和陈丹青直指冰心、茅盾、巴金,认为他们语言、文笔等不好。
      
       顾彬:巴金的语言肯定是有问题的,茅盾有些作品肯定也是有问题的,但是冰心的文笔非常清楚、非常简单。她跟鲁迅不一样,她主张“同情”,鲁迅不是主张“仇”嘛,“一个都不宽恕”,另外,20世纪充满了仇恨。所以我觉得冰心是一个新声音,连她的诗歌也看出:我们应该作为人。那时候她是第一个能够写比较好的诗的诗人,而且现在我还是会说,她知道怎么写。你看,把胡适、鲁迅用白话文写的诗跟当时冰心写的诗歌比较起来,冰心进步得多。
      
       刘江涛:还有一种说法,说鲁迅的文字还处于文言和白话的过渡期,有些拗口之处。
      
       顾彬:那当然了。但是他的小说、散文,水平很高,每一句话都非常舒服;让我不舒服的是他骂人的杂文。另外一个毛病就是他早死了。你看,我今年63岁,他死的时候还不到56岁。
      
       刘江涛:55岁。1881-1936。有没有什么我没问到,但是您想澄清或者想讲一讲的?
      
       顾彬:最重要的,我今天说的话,我对自己老有怀疑,我老质疑我自己。
      
       刘江涛:对自己的文学判断有怀疑?
      
       顾彬:也是这个,也包括我的能力,我能够读多少,我能够知道多少。
      
       诺贝尔奖
      
       刘江涛:至今你翻译中国人的文字有多少字了,又译有多少个人了?
      
       顾彬:一百个人吧。多少字我不敢说,反正我编辑和翻译的一共五十本吧,比方说有鲁迅选集六本,杨炼两本,北岛两本,等等。我自己写的书是十几本。
      
       刘江涛:家里藏书是德文、中文还是英文的多呢?
      
       顾彬:我的图书馆吗?中文的多。我有个人图书馆,给我很大的自由。就在我家,我个人藏书基本上什么都有,鲁迅、苏东坡、曹植、《楚辞》、《诗经》,什么都有。
      
       刘江涛:宇文所安主要研究唐诗,会比较专,顾彬先生研究这么多,会不会贪多嚼不烂?
      
       顾彬:是。我羡慕宇文所安,但是他们的大学制度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应该基本上从《诗经》到毛泽东,什么都讲,什么都碰,这不仅是大学给我们的要求,也是学生的要求。所以如果我专门研究唐朝的诗不行。我的导师还可以这样做,但那是60年代。虽然我没学过中国历史,但是我每星期给四百个学生介绍中国历史,从甲骨文到邓小平。他们根本不考虑我学过中国历史没有。幸运的是,我的学生接受。我上课说我不是历史学家,希望你们不要要求太多。下课以后他们都很满意,原因非常简单,我不是中国历史学的专家,我什么都讲得还比较清楚。如果我介绍中国文学、诗的话,他们是要跑掉的,比如说上次我讲中国戏剧史,才来了三个人,他们说,你讲的太复杂了。
      
       刘江涛:您谈到自己的不自信,怀疑自己;也有中国学者认为,顾彬是盲人摸象。象,大体指的是中国文学和文化。
      
       顾彬:这个我清楚。但是如果他们看过我的书的话,他们就知道不是这样。
      
       刘江涛:还是蛮自信的。
      
       顾彬:我知道我的缺点在哪里。我还不够。我的知识还不够。我看中国的书看得太慢。我看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有困难。有的时候我对人不够宽容,有的时候我太固执,有的时候我太严肃(笑)。
      
       刘江涛:当代汉学家比较看好哪些呢?
      
       顾彬:如果包括研究古代的在内,斯蒂芬?欧文(宇文所安)。我非常喜欢他。
      
       刘江涛:好像对马悦然有点儿意见。
      
       顾彬:那个人是不错的。他写的不多。他喜欢的作品我不一定重视,但是研究的角度不一样,我不会因为他翻译高行健,不会因为他帮助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批评他、批判他,因为也有其他水平低的作家拿到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个普遍的问题,不是一个马悦然和高行健的问题。
      
       刘江涛:又是一年揭奖日,这回幸运的是勒克莱齐奥。有没有想过中国真的有能力获此奖的可能是谁?
      
       顾彬:高行健得了,其实比他好的,中国至少有一百个!我觉得王蒙,王安忆,还有莫言吧,比高行健好得多。当然,还有其他作家,暂时就说这几个人。
      
       刘江涛:不过,对于王蒙,有人说他被高估了;对于王安忆,你才说过她的小说“太抽象”。
      
       顾彬:我说的是5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那个王蒙,值得看,90年代再往后就有了问题。王安忆,也是80年代、90年代好,90年代后期开始重复自己。我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知道怎么写。对他们,我们要耐心地等。即便对于王蒙,也许还会有什么作品;德国有个作家叫台奥多尔?冯塔纳(Fontane 1819-1898),60岁了越写越好。
      
       刘江涛:不少人认为你这个德国老先生太固执、偏颇,但你却说自己学会了中国人的“圆滑”。
      
       顾彬:如果没有标准,那我就完蛋了!别人不喜欢听我的怀疑,但无所谓别人怎么看。说到圆滑,是我当天不想重复已说过的批评中国文学的话,我不想重复自己,我的评论也不是想让作家成为敌人。几十年来,我也反省自己,我的研究工作是在浪费时间吗?因为曾有人说我研究中国当代文学是在浪费时间,当然说这话的都是中国学者。我有我的标准。
      
       [转自:http://www.xinpiping.com/?p=369]
 
44/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