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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发布: 2009-9-17 22:51 | 作者: 须一瓜



 
       十二
 
       童蓓没有再和小杨叔叔玩,我心里暗暗得意。这说明我才是童蓓的好朋友。可是,我太不喜欢童蓓和小杨叔叔讲话的兴奋样子了。所以,一跑进我家,我就把门关了,反锁。我知道童蓓在我家门口。所以,我马上轻手轻脚地扒着我家门缝往外看,我看见童蓓在我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想举手打门,又放下了。她很轻地叫了我的 名字,小弟。我偷偷笑。我看到她又扭头看看小杨叔叔家的方向,到底还是回家了。
 
       第二天,我假装很忙,没有去她家找她玩。她可能也生气了,没有 来找我。第三天,我就想去找她了,可是我又看见小杨叔叔和童蓓童蕾在水池边讲话。她竟然还让小杨叔叔那个小气鬼的手,放在她头上摸。我顿时又气恨满腔不想理她了。这样又憋了两天,童蓓来找我了,手里拿了一个她奶奶做的葱油烙饼。
 
       给你吃。她说。
 
       不要!我说,可是我眼睛盯着那只香喷喷的烙饼。我爸爸妈妈根本不会做这些北方人做的东西。我吞口水的动静太大了,童蓓笑起来,大笑起来。她把烙饼直捅我的嘴,我挣扎了一下,一口咬住了。
 
       我们中间的问题,就是那个小气鬼。
 
       童蓓说,你说,小杨叔叔真的会踢我爸爸吗?
 
       臭屁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是你自己看到的!
 
       会不会我看错了呢?
 
       我太吃惊了,也非常生气:我看他就像打人的坏人!就是他踢的!
 
       你又不在。你又没有看见!
 
       那你问我干吗?你自己去问那个小气鬼好了!
 
       我觉得他对我很好。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说话。
 
       他还叫我去他家吃鱼皮花生。你去不去?
 
       要去你去!小气鬼!他最多给你一颗两颗!
 
       你不去我也不去。他说他是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皮很酥很脆,轻轻一咬就破了,里面的花生又大又香。去不去?
 
       不去!他又没有请我!
 
       我带你去呀!
 
       不去!你去我就不跟你玩了。我说话算数!
 
       童蓓不说话。
 
       哼,我悻悻地说,他打你爸爸,踢你爸爸,你还好意思吃他家的东西!
 
       ……他们说我爸爸是……坏人……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打人的人,就是坏人。所以,小杨叔叔老袁家婶婶就是坏人,可是,坏人才要关起来,所以,童蓓爸爸是坏人,那小杨叔叔和老袁家婶婶就是好人。
 
       小杨叔叔对我那么和气,会是坏人吗?
 
       我回答不上来。我转身跑了,我只能用飞快的奔跑来抵抗童蓓和我自己的疑惑。因为,我心里就是觉得小杨叔叔、老袁家婶婶不好。可是童蓓的疑惑眼睛,让我生气,一包鱼皮花生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叛徒!贪吃鬼!
 
       十三
 
       童蓓奶奶一下子打了好几个孩子,包括老四。奶奶先是挥舞“自”形老拳,后来是拿那个晒衣服的长竹竿横扫,老四她们躲闪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 挨打的、摔坏的,反正个个鼻青脸肿,哭爹叫妈。起因好像是童蓓得罪了她们,具体是什么我已经模糊,但是,后来听说老四她们合伙到童蓓家门口唱她们自编的歌 谣:“猪毛手!长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猪毛手!长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老四很有号召力,在童蓓家门口的孩子,汇集得简直像个儿童合唱团。她们不 厌其烦,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这时候,我才明确知道,有关童蓓手臂的内幕,已经广泛传播家喻户晓。能看到这个细节和产生这个感受的,只有我。也就是说,童 蓓一听就知道我干了坏事。我背叛了她对我的信任。
 
       由于童蓓奶奶的野蛮行为引发了公愤,我记得很多大人都到童蓓家门口讨说法。擂门的,拍窗的, 厉声批评的,一时间,我们走廊人声鼎沸喧闹不休,有个孩子的爸爸,把童蓓家放在走廊上的煤炉,连锅带炉子,都砸下二楼。有个鼻头有绿豆大痣的阿姨,手里有 根短短的擀面杖,一直敲着童蓓家走廊上像学生用的课桌,索赔医疗费。还有人说要叫保卫处来人处理,有人说应该叫公安局来人,把这个老家伙抓起来,为民除 害。
 
       这事一直闹到童蓓奶奶突然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她一手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哭肿眼睛的童蓓。
 
       奶奶说,好!我当你们的面,一刀劈死她。这够不够赔?不够,再劈死她妹妹,再劈死我自己,够不够——
 
       奶奶的刀高高举起,童蓓恐惧地发抖,她死劲挣扎,奶奶一脚踢过去,童蓓倒下尖叫。奶奶又把她拎起。她的裤子上全部是尿,拎起的时候,小便还在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地上湿了一大片。
 
       人群顿时静默了。在静默中,大家交换着惊愕而委屈的目光,渐渐散去。
 
       童蓓再也不理我了。我送给她新弹弓;我送给她一根山鸡的长尾巴;我送给她一副军棋子;我送给她两颗大白兔;我送给她从我姐姐那里偷来的最高级的玻璃糖纸;我把我所有最宝贝的东西都一一送给她,她都拒绝了。她总是扭头就走。
 
       在她最后一次拒绝我的蚕茧宝宝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咧嘴放声大哭。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是我姐姐把伏墙哭泣的我牵回家的。姐姐说,你傻呀!还有这么求人家要你东西的呀!
 
       妈妈给我一个大嘴巴,止住!没出息!天晓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男孩子!
 
       十四
 
       我想,当年我要是没有背叛童蓓,我要是一直和童蓓在一起玩,也许小杨叔叔就没有机会。童蓓坚决不理睬我,把我推向了同龄的男孩子。我慢慢和他们在一起打陀螺,玩滚铁圈,打玻璃弹子,在城墙上疯狂打野战。我们甚至到河边摸螺蛳。这个时候,我有想到童蓓,因为她说她喜欢养小螺蛳的。
 
       我忙着玩,好像也很少看见她。出事的那天,我也不在宿舍楼。
 
       几乎我们每一家的窗子玻璃都有贴米字型的白纸条,小杨叔叔家靠走廊的窗子也是,和其他人家有拉窗帘不同,他家涂着绿色的油漆,油漆久了,有些剥落,这样,外面的人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
 
       好像是老四她们最早发现童蓓在小杨叔叔家里的。门是关的,她们是怎么发现的,不知道,反正那几个小姐姐就在走廊上剥落的窗户上,观察到了童蓓和小杨叔叔一起玩,叔叔把童蓓抱在大腿上,叔叔在抚摸童蓓。童蓓手里有很多的鱼皮花生。她在又说又笑又吃。
 
       小姐姐们看得兴奋不已,诡秘激动使她们保持了蹑手蹑脚,所以,里面的人都不知道。童蓓吃着鱼皮花生,抱着童蓓的小杨叔叔的手一直在动。走廊上,大人们发 现了老四她们的窥视,大人们也参加进来。大家都亢奋不安。听说集聚了越来越多的人,高的从高处剥落的玻璃缝往里看,矮的往低处剥落的玻璃缝往里看。大家都 屏住呼吸,没有人去走廊的西头告诉童蓓奶奶。也许她奶奶实在太凶了。听说是小杨叔叔脱裤子(也有人说没有脱)的时候,反正突然,里面的童蓓和外面的偷看的 老四她们,都一起惊叫起来。
 
       大人们就踢门冲进去了。
 
       小杨叔叔被劳教了。童蓓奶奶有没有打童蓓,我忘记了,好像是打得半死。她们家经常有哭声,我都模糊了。后来,我老听到我妈妈拿童蓓的例子教育我姐姐说,看,女孩子就是不能贪吃!贪吃的女孩就是那个下场!这对那个时代普遍饥饿的孩 子,是个有力教训。但是,直到成年以后,我才觉得,童蓓并不是为了鱼皮花生。她是一个多么孤独和悲伤的孩子。她面临的远远不是那一代腹内饥饿、皮肤饥饿的 孩子所面临的问题。她更加渴望和需要的是,温暖和呵护。
 
       童蓓爸爸畏罪自杀是不久之后的事。他从操场边的三层的楼房里跳下来。很久以后,我在那个操场边的水沟石头缝里,看到一个金丝眼镜框子。没有镜片。我一眼觉得那是童蓓爸爸的东西,我看过他照片上有这个眼镜。我想,可能是他跳下来弹过来的。死人的东西,让我害怕。但我经常走过去看它。我想告诉童蓓的,但是她几乎足不出户。放学路过我家门口,她从来不看我家门一眼。她更经常的是,从不需经过我家的那一边楼梯上来。
 
       她奶奶带她们两姐妹回老家的事,我也不知道。是偶然一个晚上,我听爸爸妈妈说,老吴伯伯家向我们家借钱,说要还钱给童蓓家。因为她家要回北方了,再也不回来了。又听说老袁伯伯家的婶婶,也来我家借钱,还送了一斤毛线给童蓓奶奶。我不知道童蓓奶奶有没有收下。
 
       童蓓走的那天,很多人在单位门口送她们。大人们特别多,有人在叮嘱奶奶一路注意什么;有人热心地帮奶奶提了提东西,看重不重;有个大人还赶过来,往童蓓童蕾手里使劲塞了两个葱花卷。奶奶似乎落泪了,她在擦眼睛。童蕾在和一个孩子边走边玩锤子剪刀布,谁赢谁走一大步,不赢就不走。奶奶就揪着她走。
 
       童蓓独自在前面走着,什么人也不看。
 
       我突然想起来,转身就跑。我飞快地跑到操场后面,捡起那个树叶掩盖的、歪掉的金丝眼镜框。我发足狂奔,一定要追上童蓓。在人民饭店门口,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童蓓面前。
 
       我把眼镜框给她。
 
       她极度吃惊,盯着眼镜框看。
 
       童蕾冲了过来:我爸爸的!你偷我爸爸的!
 
       我看着童蓓,听不见童蕾挑衅的声音。我的眼睛发热起来,我害怕自己哭,结果眼睛越来越烫,喉头肿胀欲爆。童蓓眼睛清亮如水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里面盈起一层水波。
 
       我狠狠一扭头就拼命跑开了。我拼命地跑。
 
       等我再次回头,街头上人来人往,童蓓一家人再也看不见了。
 
       我发足狂奔跑上了单位城墙。从那里可以看到东方大桥,可以看到通过大桥走向火车站的人们。我爬上水塔顶,一直看着大桥。其实,大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小,不管大人、小孩,都很小。就是童蓓她们走过,我也未必看得清,但我抱着膝盖,一直看着。
 
       我一直在那里坐到快天黑。
 
       童蓓就是从大桥上这个最后的模糊镜头里,永远消失在了时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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