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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发布: 2009-9-17 22:51 | 作者: 须一瓜



       一
 
       一次意外的出差,使我回到三十年前童年的小城。
 
       一个人走在这几十年来早已淡漠的小城,处处感到隔膜,直到走到那个护城河边的古城墙下。晚风中,古城墙石缝中坚韧的芦苇,在我掌面下轻轻摇动。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的脸,渐渐浮现出来,又慢慢淡去。三十多年前,她比我更早离开小城,去了北方。在单位大门口,她家奶奶一手擒着她妹妹,一手提着灰色的长行李包。 她走在另一边,抱着一个兜着搪瓷脸盆之类东西的网兜,踽踽地走。她一直没有回头,她妹妹和奶奶不断扭身挥手,和送行的大人们说再见,她没有回头,连头都没有歪一下。
 
       几十年过去了,她应该和我一样,已经长成大人。她是害怕大人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用鸽子一样的清亮目光,看着她身边说话、走动的任何一个大人。她不笑,但是,我在记忆里开凿一下,她就笑起来。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脑海里看见她的笑,依然是石破天惊的感觉。她是我迄今见过的最漂亮惊人的小女孩,即使不笑,甚至生气。小时候,我看到无数大人孩子,第一次见到她,都有几秒钟错愕或失语。但是,人们马上就开始议论她,那时候的大人,不很含蓄,他们交换着好奇兴奋的眼神,盯着她的右手臂,那眼光锋利得快撕开那袖子。在这样的眼光下,她会下意识地用左手握紧右袖口。我知道那里永远扣着纽扣, 但我看过了它全部裸露的样子。它是令人惊骇的,那是一条黑猪皮一样的手臂,深厚纵横的黑皱纹中,遍布黑色的毛。另一只手臂,还有全身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
 
       我家搬到大院宿舍的时候,她正好和妹妹从我们身边走过,抬着床板的我父母和姐姐哥哥,看到那异常美貌的小女孩,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两 个男孩和她们两姐妹迎面跑过,一个男孩把手里可能早准备好的锯糠,统统洒在她头上,另一个大喊:猪毛手!猪毛手!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见男孩手一扬, 就听到她啊地叫了一声,低下头猛拍自己头发上的锯糠。妹妹捡起石头追打跑远的男孩子。我走到她身边,我很想帮她拍肩上的糠,她比我高了快一头。后来才知道,我比她小一岁半。她可能看到我的脚,侧抬起了脸。我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面亮晃晃的,像风吹的水面。那眼泪没有掉下来。一看清我,她就跑开了,一 边跑一边还歪头拍着头发。
 
       我们单位的宿舍,大都是上下两层水泥大楼房,楼上八家、楼下八户。一条公共的、敞开的长走廊,连接着整层八户人家, 每户一个日字间套房,两间。爱串门的大人,通过走廊,可以端着饭碗,一家家走过去聊过去。我和她家都住在楼上,我们两家的中间还有两个套房,都是老袁家 的,因为他们家有七个孩子,不够住。搬进去住以后,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童蓓,妹妹叫童蕾,童蕾和我一样大。也知道老袁伯伯家的七个小孩,都不跟童蓓童蕾玩,因为她们爸爸妈妈是反革命。除了照片,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爸爸,她妈妈疯了放出来我就看到了,一看到就是一个高大的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很吓人。她披头散发但戴着眼镜。老袁伯伯家的婶婶,好像老是大着肚子,管不了老五老六老七,他们都是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老四是个十二三岁的干瘦女孩,满口粗话,细细的胳膊,爱学大人老叉在后腰上,管天管地,有时和童蕾打架。
 
       宿舍楼两侧墙都有露天楼梯。童蓓家那边靠外楼梯的第一间,住着老吴伯伯家。老吴伯 伯有四个孩子,大姐姐、哥哥都很高了,像大人,我们都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下面两个是一点也不像的双胞胎兄弟,大龙小龙,一个比一个贪吃,偷家里的牙膏皮、 偷我们的塑料拖鞋,换叮叮糖吃。额头像融化的红糖一样红亮的老吴伯伯,经常用皮带抽他们。老吴伯伯的脸看上去严肃又霸道。我才搬过去几天,有一天,他就突然一把拽下我裤子,大吼一声:嗨,小鸡鸡没了!我惊慌地提起裤子,走廊上大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妈妈爸爸后来说,老吴伯伯爱开玩笑。可是,这使我对他印象很糟。
 
       靠我家这头的第一间是小杨叔叔家,他是司机,是没有找女朋友,还是老婆在乡下,我忘记了,反正他一个人住一个套间,经常把收音机开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从门口看进去,他家地上总是乱七八糟地摆着热水壶、脸盆、臭袜子团。床架下面都是灰。
 
       就是说,童蓓无论从宿舍的哪一个楼梯上来,不是要经过西边的老吴伯伯家,就是要经过东边的小杨叔叔家。她跟我说,她喜欢坐在篮子里,像一棵大白菜那样,像井里的一桶水那样,被爸爸妈妈直接吊提上楼。因为,她不喜欢和老吴伯伯说话,也不喜欢和小杨叔叔说话。
 
       二
 
       我们宿舍楼后面就是古城墙了。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宋朝起建的护城墙,前面就是护城河。属于我们单位的城墙大概有三十多米长、十来米宽。那上面都是土和碎砖,高低不平,遍地野草,还有很多棵随意成长的合欢树、野枣树、柳树和梧桐树,还有一座方形的水泥大水塔。老袁伯伯家还有什么人家在城墙的头和尾,开辟了菜地。我和童蓓结下友谊就是在那里开始的。
 
       我哥哥不要我跟着,我只好拿着他借我的新弹弓,上城墙打小鸟。我看见了几个女孩在城墙中间的水塔边吵架。其中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她叉着腰,声音很尖厉。另外有三个女孩在踢一小堆土。童蓓在阻拦,但是女孩子们腿多,她拦了这条,挡不了那条。
 
       这是公家的地!
 
       公家的地,就不能给反革命家种菜!
 
       反革命还敢偷种地!我们去报告!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孩把一个鸭蛋大的土豆踢出土,老四一把将土豆连根带叶拔起来,童蓓想抢回,老四推开她,另外两个女孩乘机把仅有的三四棵土豆,全部拔起来,有的土豆比玻璃弹珠还小,几个大小土豆,筋筋吊吊地挂着。童蓓哇地哭了。
 
       敢哭?反革命还敢哭!
 
       偷公家的地还哭!不要脸!猪毛手!走,我们去报告!
 
       不要脸!猪毛手!
 
       我手里的弹弓射了出去,我是打老四的,可是没打准,打着了另一个女孩的后脑勺。我不知道哥哥的新弹弓那么厉害,一粒只有一半弹珠大的石头,竟然把她打得抱头大哭,而且渗血了。老四她们看到血,一起跳脚尖叫。
 
       这个麻烦挺大的,我记得那女孩妈妈拖着女孩到我家告状告了很久。她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害怕,她说,石头再大一点点,今天肯定出人命!她一直控诉,又劈打自己女儿的屁股,说她惹事贱骨头。这状不依不饶,直告到我爸爸当她们的面,甩了我一大耳光,她才拖着女孩走了。临出门,她大声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钟! 这孩子不管好,长大就是杀人犯!因为我被打得嘴角出血,我妈妈和我爸爸又厮打了起来,我哥哥姐姐又想揍我。后来我耳鸣了很久,再见到童蓓的时候,她主动 说,小弟,来不来我家玩?
 
       那时候,她妈妈和她爸爸关在监牢、牛棚里还是什么地方。家里只有奶奶和童蕾。那天我是确定她奶奶不在家我才敢进去 的。我不喜欢她奶奶,奶奶老是挥舞着拳头威胁小孩。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我和我哥,还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我们都讨厌她。她总把拳头捏成一个 “自”的样子,大拇指直翘翘的,压在食指上。上面的指甲很黄很硬。我们的拳头握起来大拇指自然弯曲,是一个好看的拳头。她那个挥来挥去的“自”样拳头,我觉得特别凶,像坏人。奶奶的脸也一脸凶相,小时候,老师一讲到地主婆,我就想起童蓓奶奶的样子。
 
       三
 
       我在童蓓家的裂成拼音“r”字 形的压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在我看来,童蓓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妈妈。她爸爸一张长脸,鼻子有点像鸟。鸟鼻子上,架着一个金边眼镜,这使他很像 国民党的坏军官。她妈妈眼睛很大,但没有童蓓的眼睛好看。她妈妈戴了一副发白镜框的眼镜。童蕾长得很像她爸爸,小脸中间鼓出来,像一个橄榄,眼睛也不大, 眉毛淡淡的,不骂人打人的时候,看起来总是没精打采。而童蓓就不一样,她像绚丽星光,一下就打在你的眼睛上。玻璃板上,她有好多张照片,撅嘴生气的,抱着洋娃娃发呆的,大笑不止的……我看看照片,看看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是奇怪的,人怎么可以长得这样整齐好看呢?我不由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脸颊。童蓓一怔之下, 立刻也打我。
 
       你……就像个假的人。我说。童蓓大笑起来,噼里啪啦地双手打我:看谁假看谁假!看我打你痛不痛!她露出刚换不久的大门牙,上面还有细细的锯齿边。
 
       我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就移到她的右手腕上。那里露出了一些黑皮和黑毛。
 
       她一下就把袖口死死握住。
 
       要是跳舞怎么办?我说。
 
       我才不跳舞。
 
       老师要你跳舞呢?
 
       老师不要我跳。
 
       天热怎么办?
 
       我穿衬衫呀。我不怕热。
 
       天热的时候,我穿背心也热。
 
       我不热。我每个夏天都穿长袖衬衫。一点也不热。
 
       那游泳呢?
 
       我才不爱游!
 
       扣子掉了怎么办?
 
       不会掉。
 
       万一掉了怎么办?
 
       讨厌!不跟你玩了!
 
       你可以用别针啊!我是说万一扣子掉了……
 
       不会掉!——我不会!不会不会!滚蛋你!不跟你玩了!
 
       我和童蓓还是成了朋友。实际上,她没有朋友。她妹妹仗着奶奶偏爱,老是欺负她。整个单位的小孩,大她很多的,嫌她小不跟她玩,差不多大的,总是叫她猪毛手。我们二楼这几家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喜欢恶作剧,比如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被人洒的锯糠,就是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大龙小龙干的。慢慢地,我还知道了,她爸爸就是单位的局长,是反革命走资派,被打倒了;妈妈是资本家台湾特务,她爸爸妈妈还写过反动标语,那时候叫“反标”,罪行十分严重,所以,大人也不爱理他 们家的人。我看过很多次游街批斗的街景,那些大人挂着一块大白纸板牌,上面写着自己名字,头上都戴着尖尖的、高高的纸帽子,最吓人的是他们的手,男的女的 都用干抹油(沥青)涂得黑黑的,他们举着黑黑的手,站在大卡车上,像鬼魅一样,被拉着到处游街。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童蓓,后来她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就在那上面。她很害怕。因为她看到爸爸妈妈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粗粗的红叉,人家说那是要被枪毙的人。她问奶奶,奶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不敢问了。以后,再有游街,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街上看。
 
       她问我,牌子上打了红叉就是要死的人吗?
 
       我也回答不出。
 
       她说,我很害怕我爸爸妈妈会死掉。
 
       我说,要不你去我家,问问我爸爸。我爸爸什么都懂!
 
       她摇头,你爸爸妈妈是新调来的。
 
       我说那你去问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小杨叔叔也懂吧?
 
       童蓓声音很小,我不敢,他们是大人。
 
       那你问我我又不懂!
 
       童蓓就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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