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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发布: 2009-9-17 22:51 | 作者: 须一瓜



 
       十
 
       我们都不喜欢大人,但我现在才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对大人有多么深的恐惧和不安,这种感觉,因为她的美丽怪异,因为她爸爸妈妈,实在比我们任何一个孩子 都来得强烈而绝望。如今我们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童蓓不知是否能平安长成,在遥远的北方,在北方大人们的身边,是不是能更轻快更舒坦地走向成年?
 
       童蕾会巴结很多孩子跟她玩,尽管她两下半就和这个吵架那个打架,一下子丢失友谊,但她很快又殷勤地建设,跟别人示好,甚至把家里的什么东西偷出来送大 家。有一次,全宿舍的小孩,都分到了她偷出来的他爸爸的邮票。整个集邮簿都被我们大家肢解撕开了。不知道她奶奶有没有揍她。我热爱集邮的父亲,在多少年之 后,还痛惜万分地说,那是一笔多么多么珍贵的宝贝啊,都被你们这些混蛋的孩子毁了。
 
       童蓓总是落落寡欢。她的眼神让大家看出,她其实很羡慕大院里不同群落的孩子亲近打闹的浑然快活,但是,她绝对不会像童蕾一样屈身投靠势力,也许,她知道投靠了她也一样会被任何一个群落排斥掉;她也远离大人。
 
       不大搭理我们小孩的老吴伯伯,有时候会看不出真假地恐吓我们一下,当然,以我现在大人的眼光来看,那是在逗弄孩子。只是,作为孩子的我们,当时还是十分惊惧的。比如,有一次老吴伯伯和一个叔叔在修理一辆带铁皮车斗的三轮汽车,很多小男孩,包括老四她们,都争先恐后地从后面,偷偷攀爬上那开不快的车。已经不记得那个车是不是在维修调理,只记得在操场上开得很慢。坐上汽车真是快活无比的事,哪怕一小会儿。我助跑努力了几次,终于爬上去了。可是忽然,我们大家都惨叫起来,挨着车铁皮的屁股和手心阵阵发麻,麻得我们一个个在车板上挪跳屁股,像爆黄豆一样。老吴伯伯和那个叔叔在驾驶室里哈哈大笑。他们也没有解释。 车一停,我们火速地、灰溜溜地慌忙逃下车。后来,我爸爸告诉我哥,那是老吴伯伯他们在车头放电了,肯定是觉得你们小孩乱爬汽车,太危险。
 
       我觉得老吴伯伯才是个危险的人。平时他和那些大人一样,对我们小孩根本不放在眼里,忽然又和我们开天大的玩笑,毫无铺垫莫名其妙,而且过后他对我们狭路相逢也基本视而不见。这样的大人,的确是让孩子不太放心的。
 
       我以为童蓓也不会理他,可是有一天,我看到童蓓居然和老吴伯伯几个一起站在我们走廊西头口,好像在玩什么好玩的东西,童蓓一直踮着脚看。还有大龙小龙的哥哥姐姐。我捧着饭碗,趿着妈妈的大布鞋就赶了过去。
 
       原来大龙小龙的哥哥用粗铁线和自行车链子,做了一把了不起的手枪。把枪栓拉开,在链子口放进一根火柴,一扣扳机,就发出“叭”的响声,枪口还会冒出硫磺味道的青烟。我看他们对空开了几枪,真威风。简直就是一把真枪啊。
 
       我感觉大龙小龙的哥哥姐姐对童蓓还是比较友好的,虽然他们比我们大了六七岁,玩不到一起,但是,哥哥姐姐不会欺负童蓓童蕾姐妹,没有交情也没有嫌厌。那 哥哥成功制作了那把自制手枪,心情很好地接受大家的咨询。老吴伯伯咬着牙签,有点居高临下地审视把玩他儿子的枪,也有些自豪感。
 
       童蓓说,能打多远呀。
 
       哥哥说,不远。就是听响啊,还有烟!
 
       童蕾说,这就和电影里的真枪一模一样啦!
 
       童蓓说,那它打人痛不痛?
 
       哥哥说,没有试过。
 
       手里拿枪的老吴伯伯对童蓓说,你要不要试试?
 
       童蓓吓了一跳。我以为她不敢,没有想到,她说,我才不怕呢!
 
       老吴伯伯说,真不怕?你有这么勇敢?!
 
       童蓓说,只是有烟有响声,又没有子弹。有什么好怕的!
 
       老吴伯伯已经向儿子要过一根火柴,塞进枪口。
 
       怕不怕?
 
       老吴伯伯笑着,看着童蓓。
 
       哥哥说,喂,有火花呀!
 
       童蓓脸色白了,但哥哥话音未落,老吴伯伯已经拉起童蓓的手,他把枪口顶在童蓓的食指尖上。我清楚地看到童蓓后缩的表情,她的身子也在后缩,但老吴伯伯手里的枪响了,叭的一声很结实有力的脆响,一阵青烟在童蓓的指头上袅袅腾起。整个指头顿时发黄发黑。
 
       童蓓大声说,我就不痛!
 
       哥哥拿过童蓓的手要细看,老吴伯伯一把抓过儿子手里童蓓的手,诡秘地笑着,真的不痛?
 
       一点也不痛!舒服死了!童蓓说。
 
       那好,老吴伯伯笑着,又伸手向儿子要过一根火柴。哥哥毕竟比我们大,或者他知道自己手枪的厉害,他迟疑地没有马上给老吴伯伯火柴,而是担心地说,火柴头就是火药啊!老吴伯伯微笑着把火柴装进枪头。
 
       童蕾用力推了童蓓一把,尖叫:傻瓜!你想把指头打烂啊,我告奶奶去!
 
       童蓓的小脸涨得通红。她抽回自己的手。她抽得很吃力,老吴伯伯看来是真的很想逗逗她。
 
       童蓓顺势被童蕾拽跑了,但她的表情还是很不配合:我才不痛!一点儿也不痛!
 
       我听到两姐妹推推搡搡争吵进家关门的声音。
 
       夏天还没有过去,老吴伯伯家的哥哥,因为打群架,暴死街头了。听大人们背后议论,都说那个哥哥一贯就是个小流氓,在社会上到处为非作歹。还听说老吴伯伯家的婶婶很难过,但老吴伯伯大义灭亲,都不想去收尸还是什么的。
 
       那天,我们在童蓓家听到老吴伯伯家婶婶很绵长的嘤嘤哭声。我们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童蓓说,为什么不是老吴伯伯死掉呢?我不愿意哥哥死掉。
 
       我说,大人说他流了满地的血!都流到水沟里去了!
 
       童蓓说,所以,我不愿意哥哥死掉。老吴伯伯死掉才好!
 
       那时,我和童蕾都听不懂。但是我也变成大人以后,我明白了,一个小女孩是怎么分辨好人坏人的。哥哥不要死,也许就因为——仅仅因为,当老吴伯伯执意要开枪的时候,童蓓看到了哥哥眼睛里的担忧和迟疑。在小女孩眼里,有这样眼神的哥哥,就一定不是坏人。
 
       十一
 
       在大院里,家家户户都没有厕所。操场边靠食堂那里有一个建得像小庙一样的大厕所。穿过总也没有花开的、荒芜的蔷薇园,走过七八个砖头台阶,就是高高的大厕所了。那个厕所常年有灯。我们宿舍离那里远,所以,我们都是去梨树林后面的厕所,这个厕所面对的是大片的梨树林,侧面一堵土墙,土墙那边是一小片橘子林,不是我们单位的,是不认识的老百姓家里的。这是个离我们宿舍最近的厕所,总也没有灯。加上前面梨树后面是橘子林,夜晚黑摸摸的真是又臭又可怕。大人们 总是点着蜡烛,或者打着手电去。晚上在我们宿舍楼长走廊上,看到树叶后面的厕所里隐约发出红浑的烛光,我们就想象力飞扬。大家最爱说的是红手绿手的故事。 大意是你上厕所万一没有带纸,一只红手就从厕所坑里伸出来,问,你要不要纸呀?你说不要!红手缩回去,一只绿手又伸出来了,它问,你要不要纸呀!你说要, 它就给你擦屁股,一擦,你马上就死啦。你要是还说不要不要!红手绿手就一起出来,把你拖下去了。
 
       晚上,没有一个孩子愿意上厕所。就是白天,很 多孩子也和我一样,不断低头看厕所坑子,警惕里面会不会伸出一只红手还是绿手。那天晚上,一手拿着几张草纸一手握着一个塑料电筒的童蓓站在我家门口,急慌慌地要我一起上厕所。我才不想去。我让她叫童蕾去。她说妹妹拉过了,不去。童蓓着急地扭动着身子,跺脚执拗地要我去。你要不去,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说, 你只要站在厕所门口的楼梯上就行。
 
       我们就一起下楼了。黑色的大风,吹着我们头顶上高高在上的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穿过黑乎乎的梨树林的时候, 我们一直手拉着手。她家的电筒好像没有什么电了,只能像蜘蛛丝一样,有气无力地照着很小很近的一块路。我们手握得很紧。童蓓说,她去过球场大厕所了,那个灯也不亮了。要不然,她才不稀罕我陪她去。
 
       走到女厕所这边的小路,我的脚步就别扭。我都是从另一边的小路登上台阶进我们的男厕所的。童蓓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走了几步台阶,我死死站住了。童蓓再使劲拉我,我也不走了。她说,看看厕所里面你再站在门口嘛。又没有人看见你。
 
       我说,我就站这儿。不然我就跑回家了。
 
       我一个人站在黑摸摸的女厕所门口,风时大时小,只有橘子园里零星的萤火虫,小鬼眼睛一样飘舞。我很害怕。我们只好讲话玩。我在外面大声说,你奶奶为什么不陪你来?童蓓在里面说,奶奶头痛。再说,她会骂我白天为什么不拉掉。我说,你们里面有几个茅坑?她说,五个。你们呢?我说,男的三个。你们里面有没有虫?她说,有。很多。我说,虫会爬到你鞋子上。你快好了没有?她说,再一下子就好了。我说,你相不相信红手绿手?她没有回答,她听到了,这时,我也听到了 ——男厕所里传来揉纸的声音。嘎啦嘎啦的,好像很硬很糟糕的纸。童蓓的声音在发抖,那边有……你快问问是谁!
 
       我屏住呼吸。我猜是人,可是我被自己刚刚说的红手绿手吓坏了。
 
       揉纸的声音,变成窸窸窣窣的,马上变成古怪的、缓慢的拖音——我是红手绿手——你要不要纸呀——
 
       我目瞪口呆。忽地,好像是电筒掉了,光线在极其恐怖地剧烈地变化,一个小身子从厕所里扑了出来,差点把我扑倒一起滚下台阶。我们连滚带爬互相拉扯地奔下厕所台阶,身后传来呵呵大笑的声音。听出来了,是小杨叔叔!是人!我们安心地站住了,大笑起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小杨叔叔家。是小杨叔叔邀请的。自从童蓓告诉我,小杨叔叔在开会的时候,踢她爸爸,我就只敢偷看小杨叔叔。他一看我,我就把眼睛转开 了。六岁的孩子眼里,无法分辨大人年龄的不同阶段,只要是上班的大人,都比你不能进去的厕所还陌生,像这个会打人踢人的大人,那就比你不能进去的厕所更要令人不安。可是,很奇怪的,童蓓竟然接受小杨叔叔的邀请,拉我去了他家。我不记得小杨叔叔家有什么好玩的,他家比我们所有人家都宽敞,因为他家没有小孩, 也没有什么家具。地上就是脸盆、鞋子、袜子什么的,还有两根竖在屋角落的钓鱼竿。
 
       我觉得他家不好玩,我想走。可是,小杨叔叔一直逗童蓓说话。 也许没有什么大人这样耐心地和童蓓说话,童蓓明显很兴奋,叽里呱啦的。小杨叔叔也从不盯住童蓓的手腕,而是歪着头,童蓓说什么,他都哈哈大笑。我一个人溜 达到小杨叔叔床边,看到他枕头上有一本书,封面是个医生模样的人,还有个红十字药箱。我拿过,还没翻,书就自动打开了,那一页竟然有个女人的大屁股。因为很多字还不认识,我不能明白那是在说什么,但是,这是一本奇怪的书,我十分好奇,把它捧到桌边灯下细看。小杨叔叔一见,劈手夺过,一下子就把它扔进抽屉, 锁了,并收走了钥匙。
 
       太小气了!我瞠目结舌。
 
       我相当不高兴。不就是看看吗,我又不会拿走!而且,他这样粗鲁的动作,让人觉得我自作主张,像个糟糕客人。我决定回家。我也很生童蓓的气。我一声不吭,掉过头就往外走,开门。
 
       童蓓大叫,嘿,嘿,不玩了?
 
       我头都不回。我讨厌童蓓。
 
       童蓓追了出来。轮到小杨叔叔叫童蓓,嘿,嘿!蓓蓓!我有鱼皮花生哪!嘿!
 
       我拔腿就跑。听声音,童蓓迟疑了一下,还是跟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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