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大人

发布: 2009-9-17 22:51 | 作者: 须一瓜



 
       六
 
       童蓓那个地主婆奶奶,那天暴打了童蓓。因为童蓓把妹妹的门牙打掉了。其实,童蕾和我一样,也是到了换牙的时候,但是,牙一脱落,童蕾捡了小牙,就没命地奔回家。因为嘴巴里都是血,很吓人,所以,等童蓓捡起那个摔脱几块搪瓷的白搪瓷杯,一进门,奶奶抄起油纸伞劈头盖脸就打下来。童蓓尖叫。我喜欢看这样的热 闹,又很担心童蓓被打痛。所以,我一路跟进去想看仔细。结果,童蓓奶奶对我甩了一只解放鞋子,童蕾也一起叫嚣要我滚,她骂我是童蓓的汉奸狗腿子。
 
       那天下午,奶奶带童蕾去河对岸的储木厂买柴火,很远,要过东方大桥。奶奶借了平板车去,把童蓓锁在家里。我是从窗子里翻进去玩的。我翻进去,童蓓很高 兴。她站在爸爸妈妈的大床上,给我表演了很多舞。她头上包着枕巾,眉毛中间用印泥点了个红点,然后穿上妈妈的长袖衣服,在床上乱蹦乱跳,跳《北京的金山 上》的时候,她不断用她妈妈那个长袖,使劲拖甩在地上——哎——巴扎嘿!
 
       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童蓓不仅爱跳舞,而且是个绝对的舞蹈天才。她自编自演的一招一式,非常好看,那小腰肢、小胳膊、脖子的转动、双腿的动作,真是天赋的律动感,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因为我喜欢她甩袖子,童蓓就一直伸腿弯腰 ——巴扎嘿!巴扎嘿!她还会无师自通地动脖子,像新疆人一样,令人惊奇。童蓓跳得满头大汗,才把头上的枕巾摘下来。
 
       我说,要是你的手好了,你就可以去跳舞。
 
       我又不爱跳。
 
       老师不知道你会跳?
 
       她们不要我。
 
       要是这个床铺是大礼堂就好了。
 
       我才不稀罕。我不跳给别人看!
 
       那你跳给谁看呀?
 
       我跳给我爸爸妈妈看,跳给我奶奶我妹妹看,也跳给你看。
 
       童蓓突然叫我,喂,你怕不怕?
 
       什么?
 
       童蓓指指自己的右胳膊。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怕,因为我还没有看到过那里面,所以,我摇头。
 
       我敢亲它!童蓓说。
 
       我看着她。童蓓转身猫下身子,倏地爬进大床底下。
 
       进来!
 
       我蹲在床边看她。床下很高,她趴在很里面,小腿还能反翘起来。
 
       进来呀!没有蜘蛛!我经常在这里!
 
       我小心爬了进去。床对着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城墙。床底下光线蛮亮的,床底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木箱。我和童蓓并肩趴着。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害怕,而是兴奋紧张。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变主意不给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掳开,她早就解开了扣子。我感到眼睛里一条黑影一伸一横,童蓓把自己的脸,已经贴在了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上。童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慢慢移动下巴,她的脸蹭着那个东西,随后,她真的把嘴贴在了那个黑乎乎、毛乎乎的东西上。床下的光线我适应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猪皮鞋一样的手臂,从手腕到腋窝,纵横龟裂般的皱纹,深得像铅笔刀刻过,它布满着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长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间或有几根特别黑、特别粗长的毛,竖起来,就和猪背脊上 的猪鬃一样。可是,它的臂弯,就是我们抽血的地方,却有一块小橄榄形的白红色皮肤,上面有稀拉的白毛。像一只刚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脸,摩挲着那个黑色的手臂。她始终看着我,并不停地亲着那黑黑皱皱的皮。那黑皮有点发亮,就像是我爸爸妈妈重要出访,把猪皮鞋偶然擦亮的那样的微光。
 
       我的心脏好像都跳不动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里露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边,就好像是我们墨水染到皮肤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不是那样的,它是这样的皱、 厚,这样的黑,这样的黑毛密布,连胳膊肘都是黑皱的,整条手臂没有一点正常肤色,分明就是一条野兽的腿,而手臂中间那块接近正常的小皮肤,又太像眼睛。再加上手腕下面连着正常的、会跳舞的漂亮的手,整个看起来实在太古怪太骇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说。
 
       没有。这有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指着那块奇异的浅色块说,像眼睛。
 
       童蓓夸张地眨眨自己眼睛。我亲它,你敢亲吗?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黑毛胳膊横送在我脸前。我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她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听到我们两个像跑步那样的呼吸声。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说。
 
       我伸手接过它,那毛绒绒的东西,一到指尖,就炸电一样激起我全身鸡皮疙瘩。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在她的水钻般的目光里,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 它。我的嘴,终于触到了它!霎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涌起泪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泪,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恶心,是巨大的震惊,还是承 接了我几乎背不动的信任。那异样的感觉,像一捆刀一样,统统扎进我心里。
 
       我气都喘不出来了,眼泪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颗黄豆大的眼泪,从童蓓的大眼睛里,跌落。
 
       你最勇敢!她说,童蕾是个胆小鬼!
 
       我是在事后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离开去北方以后,才在记忆中捕捉到那条毛胳膊的香味。那是带着婴儿气息的混有奶香的体味。成年后的有一天,我抱着儿子, 他身体里一阵体香袭来,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几乎同步地我想到了遥远的童蓓。这个味觉记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但是我确实因为儿子的体香,就想到那个童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亲那只胳膊的当时,和亲过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而只有怪异感和巨大的秘密感。当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妈妈身边,再次回忆起童蓓家床底下的经历,回想到嘴唇触动毛胳膊的感觉,我又一次泪水满眶。妈妈发现了。眼睛怎么啦?还不睡?!我说眼睛进灰了,但我接着 说了童蓓的胳膊。我马上就说了。也许我心里的这个惊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给撑破了。
 
       我告诉了妈妈爸爸。我甚至顺应爸爸妈妈的好奇心,有问必答,详细地、一次次地描绘了童蓓手臂的皱纹,颜色,面积,上面的长毛、短毛和质地。我的描绘,使爸爸妈妈感到历历在目,就像他们也撕开了童蓓的袖子,他们不断惊叹。
 
       爸爸妈妈意外而显著兴奋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当时两个孩子相对的微妙心理。我没有说我哭了,也没有说童蓓哭了。我甚至没有敢说我亲了它,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就那样像科学家发现自然秘密那样,对妈妈爸爸有问必答。妈妈甚至问,如果你掐它,它会不会痛?我爸爸说,那手臂中间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说是呀, 好像会眨眼很奇怪。爸爸妈妈太兴奋了,以至没有阻拦从外间床上,狂躁地要挤进里房来发问的哥哥姐姐,我则因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中心而无限亢奋。我姐姐和哥哥在讨论,把童蓓的手,放进开水锅里一烫,能不能就像食堂杀猪那样,褪掉黑毛,变成白白的人的皮肤。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么种子。
 
       七
 
       西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老吴伯伯家那边,夏天总有很凉爽的风。夜里,纳凉的大人在一起聊天打毛衣,他们会讲很多大人的事,别的楼的,也有我们楼的。如果哪一个大人不在,我们小孩就能听到关于这个大人的不太好的事。有时他们也不让我听,或者头靠在一起咬耳朵,身子都歪向对方,像个“A”字。一不小心让我们听 到了,他们就威胁说,不许到外面说!其实大人说的很多话,我是听不懂的,但是,有些话我懂。比如说老袁伯伯家婶婶,我就听懂了。大人说她没有童蓓爸爸照 顾,根本进不了食堂做临时工,那七八个孩子早都养不活了,说她敢打童世夫是良心喂狗了;比如,他们说,东头第一间的司机小杨叔叔,是个二百五、乡巴佬花 痴;又说我们隔壁楼有个外号叫刁德一的叔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为人很阴险的家伙,专门在背后整人;说童蓓爸爸人还可以,就是仗着点权力老子天 下第一,童蓓妈妈更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大学生、老公是局长就爱奴役职工;还说过老吴伯伯是个两面三刀最自私自利的农民;童蓓奶奶是个没文化的野蛮北方 佬,要是有单位,早就被人斗死了,儿子媳妇都被关了,还以为局里是她童家天下。
 
       反正,在那些个星星明亮的夜晚,谁没有来乘凉吹风,谁就要被其他大人后面批评了。童蓓奶奶喜欢早睡早起,几乎不来这里扎堆,而且,童蓓奶奶和老袁伯伯家婶婶、老吴伯伯都吵过架,奶奶一见他们面,就爱啐口水,表示厌恶。这样,童蓓姐妹好像也是很早睡觉的。
 
       那天,星星高远,古城墙那里吹过一阵阵带着河水气息的夜风,萤火虫在远处飞舞。大人们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鬼故事。老袁伯伯为了逼真描绘他们老家农村人看到的无常鬼,站起来耸着肩膀僵硬地在走廊上走,吓得我们小孩一直拖移小板凳,更靠近自己的妈妈爸爸。
 
       有个大人说——我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她说,我听说童世夫那个大丫头,那种手,就是有来历的。这跟前世是什么东西有关。
 
       有人低声说,是古怪!你看那孩子的脸,哪里是正常人的脸?听说在学校,两个老师看到她,看看看,走走走,好好的就互相打起来了,谁看谁都别扭。这个孩子啊,老人家都说前世就是妖精!
 
       有人说,狐狸精就这样吧。
 
       又有声音说,唉呀,那么小,哪来的狐狸精。都是封建迷信!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人反驳说,那女孩肯定不是正常人,我听人说,她刚出生的时候,还有一条尾巴呢,后来脱掉了。迷信是说她是猪精变人没变好……
 
       是啊,那个毛胳膊上,还有一只眼睛……
 
       忽然听到人家叫我妈妈的名字,说,丽红,你最清楚了,那个猪毛手臂上,到底是一只人的眼睛,还是猪精的眼睛啊?
 
       在打毛衣的我妈妈说,哎哟,害我都漏针了!我不知道,一针,两针,该死……
 
       那个大人说,你家小弟不是看过它吗?小弟,有人在背后推我,她真的让你看到那个猪毛手了吗?喂,那上面的眼睛看得到你吗?
 
       我看着我妈妈,我妈妈还在格外专心地救她的漏针。这个时候我才有了非常不好的感觉,我不知道该生我自己的气,还是生我妈妈爸爸的气。眼睛,眼睛,这是我说的,我把秘密告诉了妈妈爸爸,他们把秘密告诉了全部人。
 
       『蠡诤湍张窈诎狄谎谖宜闹苊致以诤诎抵屑枘训赝萄首拧⒑粑拧S腥嘶乖谕贫遥壹僮懊挥懈芯酢L盅幔∥姨乇鹛盅嵯衷诶胛易罱恼庑┐笕恕N冶战糇彀停幌敫嫠咚且桓鲎郑腋静辉敢馑侵勒庑┦隆M砘嵩趺聪肽兀杂谛『⒗此担笕说拿恳痪浠埃祭醋砸桓龆嗝粗V赝系氖澜纭K侵?了,可能再也不跟我讲话了,因为只有我看过她的秘密。
 
       晚风吹得我额头冰凉,我的眼泪在眼里慢慢转圈。但是,我低着头,没有离去,我没有像我想 象的那样,一脚踢开小板凳愤懑离去。我还是坐在我妈妈脚边,坐在大人们的旁边,眼泪很快就凉了收了。那一天晚上,大人们说了很多人啊,妖啊,怪啊的奇异事情。我离不开他们围坐的温暖。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大人真是无限辽阔、复杂神秘的世界。
 
       那个夏天夜晚,我噩梦频频,一直梦到童蓓变成奇形怪状的妖异样子,要吃了我,梦到她的每一只胳膊都有眼睛,眼睛眨巴着能大声说话,发出呜呜的声音。第二天,我看到童蓓有点害怕。又过了几天,就慢慢好了,我还是和她在一起玩。我喜欢和她玩,她也没有朋友。
 
       我不敢告诉童蓓,我们家里的人和那么多的大人都知道我看了她胳膊。
 
       慢慢地,我以为那个事情就过去了。


63/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