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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四则

发布: 2009-8-20 22:13 | 作者: 沈方



      
       一首诗的迷魂阵
      
      
       触动心灵的好诗,不仅是作者写得好,不仅是写得无可挑剔。没有必要回避谈论灵魂,情感和智慧是一首好诗的灵魂,好诗的内部必然藏着一个灵魂。语言和结构不过是形式,尽管语言和结构方式构成风格,但不是好诗的重心所在。一首好诗的语言和结构给予情感和智慧恰当的表现,似乎非此不可,仅此而已。
      
       遇上一首好诗,过了一段时间后,又想到这首诗,好像一个迷路的人,绕了一圈重又回到那里。好诗作为一个标志物,不指向别处,而是指向这首诗本身。受好诗迷惑,既是阅读的快乐,也是烦恼。一个好诗人也如此,好诗人的作品引诱人阅读,受他的控制,除非琢磨得相当彻底,到了能够以相当的语言与这个诗人对话时,或许还有可能与他保持距离,否则只好由他摆布。当然有的诗人不是随便可以企及的,唯有高山仰止,只好尊为大师了。不过,世上无人不势利眼,大师也不是随便产生的,屈服于大师需要外部压力和条件。
      
       读一首好诗,不知为什么好,大约是白读了。体现成熟心智的诗,帮助读者完善自我,强化自我,而不是弱化自我。读了一大堆诗,皆不知其为什么好,不如读一首。在很长一段时间,《出名的蓝雨衣》(Famous Blue Raincoat)这首诗一直令我迷惑。诗的作者伦纳德·科恩是加拿大艺术家,小说家,诗人,嗓音独特的民谣歌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由文坛进入流行乐坛,《出名的蓝雨衣》是他的杰作。译林出版社2003年出版过他的小说《大大方方的输家》 (BEAUTIFUL LOSERS),书上附有科恩写给中国读者的信,信中说:“……年轻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就敬佩中国古代的诗人,喜欢读他们的作品。我们有关爱情和友谊、饮酒和分离,还有诗歌本身的种种观念,都深受那些古老诗篇的影响……”。这首诗说的恰好就是爱情、友谊和分离,是否与饮酒有关呢?应该不会无关,无法想象诗中的两个男人不饮酒。
      
       迄今为止,科恩的诗,我认真读过的就这一首,尽管曾经在一本加拿大诗选上读到他的五首诗,但都未留下任何印象,读过就忘了。并不是说科恩其它的诗不好,阅读经验告诉我,任何一首诗在特定场合都有可能是好诗,总可以找到恰当的理由阐述一首诗是好诗,甚至阐述得冠冕堂皇同时又天花乱坠,任何阐述和肯定都可凭借不同的理解和内心的目光大行其道,几乎让人无法怀疑。
      
       我不认为《出名的蓝雨衣》这首诗登峰造极,或者我不愿意判断这首诗的优劣和等级。无懈可击其实不存在,无可挑剔大多是因为没有必要挑剔。况且我读到的是《出名的蓝雨衣》的汉语译文,翻译的局限使得我不能不保持谨慎。原作的内涵与原作语言和文化背景结合在一起,译文难以完整传达,这不仅与理解力无关,而且与阅读需要无关。处在不同语境中的人只能达成有限的交流和特定的共鸣,各自的文化决定了各自的感悟,同时还需要超越理解分析能力的机缘。再过一段时间,我对这首诗麻木不仁也有可能,即使出现在同一语言的诗歌阅读中也不奇怪,一首诗能不能形成深刻的阅读印象并引起的共鸣,语言结构能力不过是基本条件。只有当一首诗被需要,才可能超越理解和接受引起心灵共鸣,否则,一首诗不论如何高超乃至独一无二,仍然是一个处在休眠状态的语言装置。
      
       我读到的《出名的蓝雨衣》这首诗由SY翻译,时间是2003年4月24日,以后常常回过头去琢磨这首诗。这首诗作为民谣的歌词通过科恩本人的演唱强化了声音质地,然而毕竟平常,既不崇高也不神秘。艺术趋向音乐,但一首诗的存在仅仅依赖于音乐表现显然勉为其难,音乐的形式无法形成真切的悲剧感,必须与悲剧性的内涵呼应。倘若音乐可以完整地呈现这首诗的话,那么这首诗也就失去了独立于音乐的理由。科恩嘶哑暗淡的嗓音除了规定这首诗的语调之外,无能为力。这首诗固有的语调同样可以从汉语译文中找到,由于我们不仅读到这首诗而且听到科恩的演唱,已经没有必要追究这首诗自身的语调与科恩的声音存在何种关联。
      
       一首诗的内在容量是一个大问题,就抒情诗而言,只能在有限的时间段和空间截面完成,从未发现抒情诗能够像小说一样发展出长篇小说,抒情诗的叙述指向也不是叙事,长篇小说的容量在抒情诗中不可能实现,但《出名的蓝雨衣》似乎包含了一部长篇小说。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情与友谊,在这首诗中以书信的形式得到了最节省的表现。这部小说既可以是一部言情小说,也可以偏离爱情与友谊主题,是关于人性悲剧的小说,这首诗作为一封重要信件可以成为长篇小说的素材。然而,《出名的蓝雨衣》客观上否定了长篇小说的必要性,这首诗成为长篇小说的抽象,引爆了一部不存在的长篇小说,将碎片交给每一个读到这首诗的人,从而体验一部本来不存在的长篇小说的存在。
      
       表面上,《出名的蓝雨衣》讲了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爱情这种人类的基本感情历来是诗的重要表达,不同时空和不同层面的爱情在诗中都有反映,甚至是诗歌发生的原动力,也就是说,没有爱情的驱动,不少诗歌作品就不会发生。直接或间接,显白或隐微,有关爱情的诗容易被各个年龄段的读者接受,爱情诗经常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部分,因而大多数诗歌作者不肯放弃寻找与众不同的爱情体验。爱情既是诗歌催化剂又是交叉传染的病毒,稍不留神就发展出诗歌的皮肤病。不过,爱情在人的一生中是短暂的火焰,并不是左右命运的唯一力量,相反倒是亲情与社会关系决定了人生的大部分内容,人类生存的意义并不表现在男女之情上,男女关系至多是人生的局部解读。现代艺术形式的演变和生活状况其实已经剥夺诗歌表现爱情的必然性,当代男女交往以及调情方式的多样化使得诗歌方式成为多余,诗歌形式的间接性和艺术化特殊要求既无物质感,又不具备图像感,难以适应当代爱情关系的需要。
      
       《出名的蓝雨衣》这首诗应该解读为透过爱情表现了两个男人的友谊。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在荒漠深处”的男人与女人“简”之间的距离,因为有距离才需要表达,因为感情对立关系才使得友谊难以舍弃,但这首诗又没有到友谊为止,诗中的谅解与宽恕何尝不是人性的反映?这两个男人,一个生活在失败的爱情和“荒漠”中,另一个濒临生命终点,同样处于失败,这首诗要表现的就是两个失败的男人,以及他们互相之间的同情。高傲的胜利者不会产生同情,只有甘心承认失败的人才会知道人生没有胜利可言,本能地站在失败一边,对失败者的同情也是对自己的怜悯,同情或许就是《出名的蓝雨衣》的秘密。
      
       这首诗的朴素表现与现代诗歌各种层面的探究缺乏必然的联系,几乎背道而驰。语言的魔术在其中找不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隐秘关系在其中也没有呈现,由此可见,表达形式的探究和发展并不能保证诗歌传达的有效性。倘若人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意义,那么诗作为人类语言的特定形式,就逃不出人性表现,而人也无法从表现人性的诗中逃脱。
      
       2006-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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