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哥哥
发布: 2009-8-14 06:50 | 作者: 张郎郎
我们俩个换好衣服跑步到北大学校的西门,上了公共汽车才六点半。这时候我们不像兄弟也得像。当时他十九岁我十六岁,个子差不多一样高。都剃了平头,都穿着101的校服。要不是他那么稳重、成熟,猛的一看我们俩就像一对双胞胎。
从海淀到朝阳,我们俩的话茬儿就没断过;我恨不得把他十八年的经历全弄明白,他恨不得把全家每个人都打听清楚。
到了家门口,我们俩都有些紧张。
哥哥说:“咱们事先约定,让事情自然发展,不要引导。如果确实是,那当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也不足为怪,咱们也交一个朋友。”
我说:“好吧,你放心。”
我刚要敲门,哥哥说:“你等一等。”
他指着门框上面有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张耿孚”三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可能是以前住户的名字吧。”
哥哥说:“这简直神了。你看,孚字,是一个爪字下面一个子字。张耿孚就是张家和耿家抓儿子。”我愕然了。
我敲门以后,等了半天妈妈才来开门。妈妈很奇怪:平常我回家之前总会先打个电话,我们家孩子实在太多。妈妈小声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吃饭吧?先到厨房里坐。
我对妈妈说:“这是我们的同学。”妈妈点点头。她可能更奇怪了,我们很少带同学回家,没事也犯不着这么早。我和哥哥约定,回家慢慢地、自然地说别猛一宣布让他们感觉太突然。
妈妈帮我们做早饭,我们俩坐在那儿接着聊。她听我们老说:“我们班谁谁怎么样”等等,就问:“你们俩还不是一个班的?”我说:“他已经毕业了,现在在留苏预备部学习。”
当时,妈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大礼拜天你不让人家团聚,还往这带?”
“他们家在太原。”
我们吃饭地时候,妈妈和我们聊几句。妈妈听说他姓耿以后,习惯地问:
“……。我们有个姓耿的朋友,也是陕北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哥哥说:“姓耿的本来就少,又是陕北人,认识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妈妈:“男的名字忘了,女的名字好象叫李玉华,她的脖子有点毛病。”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哥哥看着妈妈的紧张样子,不忍再问下去了。
哥哥:“你说的人我认识。脖子有点毛病的女人是姓李,名字你记得不太准,她就是我的母亲。”
哥哥强作镇静地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他的血涌上了天灵盖。
妈妈的脸一下子煞白,定在那里,突然转身上了阳台。
哥哥平静地、坚定地话语。声音不大,在我们家这就是晴天霹雳。
妈妈这种习惯问话,十八年来不知问了多少遍,从来没有人这样回答过。她冰雪聪明立即就明白了。
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
我们三人都静默无言,时间仿佛凝固。哥哥碰了碰我,小声说:
“你去看看。”
我慢慢走到妈身旁,见她眼中泪光莹莹。问我:“你不会弄错吧?”
“我们已经仔细谈过、核对过,真的,他就是大郎郎。”
“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叫爸爸。”
平常爸爸起得很早,可是昨晚上爸爸去参加建国十年大庆游行彩排的观礼。爸爸从开国大典起就是这些重大活动的总设计师。昨晚我的大姨和表姐也跟爸爸去参观,早上五点才回来。这时应该晨梦正酣。
妈妈推醒爸爸:“快起来,快起来,出了大事。”
“郎郎又病了?”那会儿我真是家里的祸头子,隔三差五我就生个大病唔的,住个院什么的。过几天又是个好人一样了。
“不是,是好事。”妈妈又叫起来大姨和杏云姐姐。
二十分钟后他们漱洗完毕了,这时妈妈叫我们进去,坐在客厅里,爸爸进门时还在嘟囔:大清早的什么事啊。
当他一撩兰印花布的门帘,看见我俩并排坐在那里时,把手一扬,说:“什么也别说了,这是大郎郎回来了。”
妈妈说:“你别急啊,咱们应该冷静下来,把一些事情核对核对,别弄错了。爸说:“错不了,我是画家的眼睛,绝对错不了!”顿时,他的眼圈就红了。爸爸沉了沉,说:“你们讲讲吧。”
我们俩一唱一和,绘声绘色、从古到今地讲这个找哥哥故事的全过程。不像通常电视片的场面,似乎应该全家抱头痛哭、鬼哭狼嚎、扑作一团。
爸爸对哥哥说;“你在兴县时,我们曾请人去看过你,你知道吗?”
妈妈说:“就是丁玲。”
他其实完全记得在兴县见到过丁玲这件事情,人的记忆真是奇怪。那时他才三四岁,当年的情况象电影一样深深地印在哥哥的记忆中--
有一天,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我在住家附近的一个磨盘边玩,旁边是一条大路。突然我发现一个女八路,沿着大路,直冲我走来,我对她笑,她也对我笑。走到我跟前停住了,她很亲切地弯下腰问我:
“小家伙,你姓什么?”我答:“姓耿”
“叫什么名字?”
“叫小毛”我们愉快地聊了一会儿,她有事要走了。
她说:“我很喜欢你。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你要什么?”
我说:“我要一支铅笔和一些白纸。”丁有些疑惑不解。从她的挎包里一边拿一边问:“你要铅笔和纸干什么?”我:“画画”
她瞪大了眼睛:“你也喜欢画画?画一张画送我好不好?”
我当然很高兴,就拿磨盘下面的平石板当桌子,画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八路军战士。她高兴地把画装进她的挎包刚要走,我忙说那张画有个地方要改改。我一边改一边对她说:“你看,军装的皮带我忘了画眼了,这还行?”
哥哥把记忆中的这一段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惊呼太对了,就是她!
“丁玲回到延安还把那张画给了我们,并给我们讲了补画皮带眼的故事,可惜后来行军中不知丢到哪里了。”
大家在情绪极度紧张和兴奋中,忘了沙发上还睡着一个人,我们的弟弟寥寥。
这时寥寥醒了,迷迷糊糊地要坐起来,妈妈走过去摇摇他说:
“寥寥,快醒醒,你看是谁来了?”
寥寥睁开眼睛看看我,不以为然地说:
“大哥哥呗!”大家对他无师自通的回答,大为惊讶。
我们家这时只有话语不断、笑声朗朗。
大姨离开才一会儿,就端进来一碗碗甜食。她说:“今天是团圆,所以应该吃团圆。”她做的是糯米粉圆子,在我姥姥家--江苏武进就把这个甜食叫做团圆。
我们那时候跟着舅舅的孩子管大姨叫“娘娘”。娘娘和杏云姐姐并不知道这是哥哥十八年来第一次回家。以为哥哥早就找到了,只不过今天又回来了,是大团圆罢了。当他们得知这是第一次认亲时,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原来是每年从沈阳来一次的叔叔。我们只有这一个亲叔叔。
一进门,爸爸就说:“德成,你看这是谁?”
“大郎郎。”他一秒都没犹豫。
这就是我们家的大团圆故事。
千好万好,只是为了尊重哥哥的养父养母的感情,他不能正式回来,也不能公布这个好消息。
妈妈妙笔生花地把这一切写给在云南电影制片厂当演员的姐姐——陈乔乔。姐姐说:咱们家女的都姓陈,所以我姓陈。
姐姐收到妈妈信的时候,正是单位开会休息的时候。姐姐打开信,“哇”地一声,嚎头大哭。边擦眼泪边看,又哈哈大笑。她这么又哭又笑,把周围的人都弄糊涂了。领导过来,拍着她肩说:
“乔乔,别这样,什么事想开点。”
姐姐边哭边笑,一边念信,一边解说,于是我找哥哥的故事传到了云南。
姐姐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第一句话是:
“郎郎给咱们家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