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找哥哥

发布: 2009-8-14 06:50 | 作者: 张郎郎



       接到北京101中的高中入学通知,对我说来是件大事。

       确实,101中当时在北京是个很了不起的学校。对许多孩子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和好朋友张久兴,甘露林都报了这个学校。我被录取当然很兴奋,久兴和老甘没被录取自然十分沮丧。我也为很他们难过。如果我们都被101录取,那就太棒了。可天下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

       我得意之际,也有深深的失意,那就是:和老朋友分手。那时候我们非常相信,也非常珍惜友谊。可能只有那么年轻的时候,才会什么都不为;只是性情合得来,就可以建立肝胆相照的友谊。你可以理智地分析说,我们的友谊其实是有基础的;诸如:我们都生在延安,我们都坐过“马背摇篮”,都上过育才小学……细一想,这些还远远不够;这样的孩子数以千计,可怎么就我们仨最好,那总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101中是梦中理想的一种现实模拟。可能那时候我们压根儿就活在梦中,友谊是梦里边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大概和我们在育才住了那么多年校,绝对有关系。现在想起来,我们长期接受的教育和天天在同一环境的耳濡目染,结果,我们从自然形态的普通的小孩,变成了理想国里精神至上志愿者的雏形。譬如:小学时看的电影“短剑”,深深震撼了我们内心的深层结构。我们要热爱祖国,热爱广大民众,要伸张正义,劫富济贫……。那痕迹至今还没消失。那会儿电影很少,我们能绘声绘色仔细复述每部片子的重要镜头。

       改编为这部电影的小说的作者雷巴阔夫先生是个天才的梦想者,也是个成功的造梦者。前不久他去世了,留下一本很有意思的书《阿尔巴特街的孩子们》。他写的那些孩子和我们的社会处境,十分相似。为此有人说:中国的阿尔巴特街的孩子,就是育才或101中的孩子。雷巴阔夫去世了,最后一个苏式的理想主义者消失了。

       我们是那个消失了的时代遗留下来的孩子。我们是梦中的孩子。人在梦中,充实、乐观、坚定,我们的人生的定位非常清楚:我们是世界上站在正义的一方,和好人在一播儿。而好人第一集团是苏联老大哥,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离共产主义大门比我们近多了。无论从经济到文化,从政治到军事都是世界第一。都是我们的榜样和楷模。他们从物质到精神都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我们的目标是:学习苏联,无条件地崇拜苏联。连苏联人都长得漂亮。

       我们唱苏联歌曲,看苏联文学、诗。脑子里有清楚明确的道德框架: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在全世界实现人类自己当家作主的天堂美好愿望。其实,和基督教中某些教派的理想一样:不是追求天上没人见过的天堂,而是把人间直接变成天堂。那时,他们比咱们还浪漫,理想实现的日子就在最近一两年。现在我们至少比较客观地承认,目前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另一个造梦者卡维林在《船长与大尉》中说过:“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这些梦中成长的孩子,几乎都以这句话为自己生活的座右铭。没有雄心壮志,还奢谈什么人生。考上101中,就是这个大梦的一部分,是梦想成真的第一步。

       所以,你可想而知,当我打好自己背包、整理好自己的行囊,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的心情如何爽朗,我的动作如何流畅。在自己脑子里出现的画面:我和一个所有电影中的苏联青年走向康庄大道上的表情一样,我长大了,我将第一次自己背着行李、坐上公共汽车去学校报到。

       我真的长大了。虽然我从幼儿园开始就住校,可是每次开学总会有人送,有时是小汽车、吉普车,最不济也得叫个三轮车,反正次次都得有人送。如今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去报到,我觉得:真正独立了。

       不过,也就那年头儿才行,那会儿公共汽车比现在空的多。虽然,我们家门口的公共汽车,都顶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气囊,里面装满煤气。用这个当燃料,车里经常象炮仗一样“叮咣乱响”……胆小的还真不敢坐。

       我们家刚刚从景山东街中老胡同二号搬到这遥远的东郊,当时的白家庄还是荒郊野地,楼前的荒地上正在浇筑水泥马路,楼后就是农田。我们家在景山东街的院子是两进正经四合院,是我妈妈多年来的房子梦。好不容易才住踏实了。院子里两棵中国梧桐,在晨风中沙沙作响;西府海棠的花香,沁润着孩子们的肺脾……大跃进一声锣响,人们就开始各种大胆的豪迈的设想。有人偏偏突发奇想:要在景山东街建筑一个教育宫。这是时代浪漫狂想曲,让某位中央领导听得心旷神怡。于是,有关部门的官员就来找我妈动员:这里要拆迁,你们要带头。这是上级的意见。她知道:这是组织的力量。你要是普通市民,倒没准可以当一段“钉子户”,和当局斗斗咳嗽。可我们家就绝对不行了。妈妈只能主动从梦境立码回到现实。于是我们立刻搬家,大概是那一片的搬走的第一家。

       如今,我却从现实又回到梦境。我站在公共汽车站,回头看见妈妈站在阳台上,微笑着向我挥手。当时我没注意到她的表情是否复杂,现在我想:那时她一定百感交集,那时在家我是长子。

       那时我觉得我大了,我觉着自己应该有些责任了。自以为我的思想已经很复杂了。第一次听到“思想复杂”这个词组,是在四中的时候。那天,我刚从图书馆出来,碰上同班的杨玉林问我借的什么书。那是一本南美魔幻小说《草原林莽恶旋风》。他拿过去翻了翻,说:“你的思想够复杂的了。”我惊愕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赶紧说:“老师早就说我思想复杂,可还没看过这种怪书呢。”我本来想思想单纯是好事,复杂是坏事。听他这么一说,思想复杂大概是与众不同的意思。就说:我也复杂着呢。其实,虽然那会我看了许多书,造了许多梦,可同时还天天忙着淘气、踢球、画画、下象棋、讲故事,快忙不过来了。

       难怪班主任史会仁先生给我的操行评定中写道:“读书多而不甚解,上课话多小动作多……对同学热情有余,批评和自我批评不够……”等等。我对这些评语也不甚了然。妈妈看了说:“你运气不错,老碰上好老师。”我想也对。吴尔鹿运气就不好,老碰上坏老师。可运气也得两说着:好老师和你一块做梦,坏老师直接痛击你的梦想,让你直面悲惨人生。所以如今我还旧梦未了、新梦不断,整个一个没救的糊涂车。吴尔鹿如今可是发了,他真该感谢当年所有的坏老师。所谓:好老师惯你变呆了,坏老师逼你学乖了。

       我真的变得复杂一点儿了,那是在初三从四中转回育才以后。被教导主任狠骂一顿后,才长了点儿心眼。白桂森主任当时说:你再大一岁就能划右派了。那秒钟没准我醒了一下。

       可这会儿我自以为比四中那会儿的我复杂多了,所以现在的梦更清楚更有基础。所以今天太阳显得格外的明亮,树叶格外的绿;一切象水洗过一样闪闪发光。公共汽车一点不挤,我站在最前边,马路轻快地扑面而来。

       我一下车,一男一女迎面走过来。他们身穿着101中校服,那时全北京只有101中有校服。“同学,你好。你是101中的新生吧?”那个女同学微笑着说。“是呀……”我一时不知所措。那会儿我见着女生就心慌。“101中欢迎你!”她大方的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不知是激动还是难为情“唰”地一股热流从胸中涌起。那男孩子不分由说,趁我手忙脚乱之际顺手一把夺过了我的背包。我连忙说:“我自己来吧。”话音未落,我的网兜已经被那女孩子麻利地抢走了。他们大步往前走,我在后边小步紧蹈。“别不好意思。”那女孩回头笑着说:“我们都是志愿者,专门来接你们。明年你也会这样的,101人都是志愿者,从现在起你就是101人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何客气话现在都俗不可耐。她的热情与坦诚,是我多年习惯的理想模式。我仿佛进入理想的更高层次,似乎进入了一种更强的磁场。

       他们俩轻快地走在前面,我两手空空跟在后面,却还急赤白脸。他们的步伐如此矫健、神态轻松举重若轻。是不是101中能把所有的人都训练成这样?我也将变成这样的体力、脑力、智力皆优的革命青年吗?

       从车站到校门口,距离着实不近。至少得有一两里地。要没人接,真得够我一走。

       校门口彩旗飞扬,大幅迎新标语下面,七八张桌子一字排开,雪白的桌布上摆着盆盆鲜花。新生们都在这儿放下行李。

       那个女孩问我:“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高一二班的。”入学通知上早就写好了。

       她叫我在这等着,就跑过去查我的名字。原来宿舍的铺位也早就订好了。

       这就是101中的风格,一切都有规有矩。有安排,有程序。我当时是有点奇怪,她怎么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就去帮我安排,除非她有特异功能。

       101中真是神奇,不断让你惊喜,不断让你出其不意。

       那个女孩查来查去,然后,转过头来诧异地问我:“你是高一二的吗?”

       “不会错吧……”我慌了,连忙想找入学通知书。

       “别找了,高一二根本没有姓耿的。”斩钉截铁。我笑了:“我多咱说过我姓耿?”

       “你不姓耿?”她瞪圆了双眼,似乎我姓错了。真是笑话。那个男生眼睛瞪得更大:“你真不姓耿?那你姓什么?”怎么101人一下子又变得这么奇怪。

       “我姓张,张郎郎。”

       “啊!”他们相视一笑,再看名单,一秒钟他们就查出来了:“你在五排三号11铺。”人堆里有人应声跑出来,喊道:“我是五排三号的,我送他去。”那两个接我的同学,一边道歉一边道别。

       我笑着说:“认错人的事儿,常有。没事儿。”他们俩笑着走了。

       跑来接我的人,猛地扑过来一把搂住我,101中的人也热情过分了。

       “张郎郎,张邦昌,二郎山,大灰狼!”这是我在育才的外号大全,是甘露林写的唯一的一首诗。现在念诗的人一定是育才的人。把我搂得快背过气了,我轻轻推开他,一看原来是三年不见的老同学——延岭:

       “什么时候添了这毛病,见人就拥抱?”

       “见了老同学必须亲密无间。”他边说边笑提起我的行李,一起往前走。

       这会儿新老同学很容易分清;我们都穿便服,他们都穿校服。101中的校服和苏联军装差不离。不过人家用呢子,咱们用棉布。我们边走边说,延岭象导游一样,给我介绍101的校园风光。迎面走过来几个老学生,他们和延岭打招呼,又问:“耿军的弟弟吧?”

       “不是,人家姓张…”

       “延岭,你又弄错了吧,他绝对姓耿。”

       “这还能弄错,我和他小学同学六年。他一直姓张。”

       “这就怪了……”他们将信将疑地和我们擦肩而过,还狠狠盯我一眼;

       还咕哝着:“……居然姓张。”

       延岭说:“这些人有病。”我说:“刚才已经有人犯了这毛病。”

       话音未落又有人在喊:“这是小耿军吧?”

       我和延岭都懒得回答了,笑笑接着走。延岭转头仔细看看我:“是有点像。”

       “废话,像我的人多了。”

       延岭把我送到宿舍,让我慢慢收拾,然后去报到。他又忙着去迎新了。

       我三下五除二把东西收拾完毕,拿好手续三步并两步地转眼跑到了校务办公室门口。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突然伸手拉住我:“同学,你认识我吗?”

       “老师,对不起,我不认识您。”这101中怎么快成惊险小说了。

       “没关系,你是新来的。我是你们的教导主任,姓王。”我一听是主任,就连忙要敬礼。我们育才的白主任可比她厉害多了,我更得给她敬个礼。可她还没撒手:“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些人。”

       她拉我走了几步,打开一扇门,把我轻轻推进去。里边坐着十几个老师,好家伙,这是教员办公室吧?顿时吓得我魂飞魄散。

       “你们看谁来了?”

       “耿军的弟弟。”

       “耿军的弟弟来了。”他们异口同声。

       这和蔼可亲的王主任,把我弄个大红脸。我顾不上解释,赶紧挣脱,转身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一片笑声。

       回到宿舍。见延岭也回来休息了,他叫我一块去游泳。


41/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