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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哥哥

发布: 2009-8-14 06:50 | 作者: 张郎郎





       当时北京的中学里有游泳池的只有三十一中和101中,那时我们都酷爱游泳。全北京大多数孩子只能去什刹海或陶然亭游泳池。颐和园太远了,玉渊潭太险了。

       暑假期间我们去游泳,那儿比去庙会还挤。游泳池那水要么冻死活人不偿命,要么成了拉粘儿的酱汤。就这样,我们还不依不饶地在烈日下苦苦排队,还不一定能买得着下一场票。

       在101游泳简直是奢侈,更衣室没几个人,游泳池里也就十几个人。我在清澈见底的游泳池里狂游了几个来回,爬到岸边躺下,闭着眼睛静静地晒太阳。听见旁边有人问延岭:

       “他是耿军的弟弟吗?”

       “不是,他姓张,好些人都说他们长得像。”

       我闭着眼继续享受阳光。懒得搭理。

       “我从来没有见过亲兄弟长得这么像的,这就是几何学上相似形的最好例证。”那人真会说话。

       游完泳,延岭带我去小卖部买基本文具。一路上贫嘴聒舌。进了小卖部,一边挑选一边接着贫。其他学生被我们逗得嘻嘻哈哈。那个老售货员笑着说:

       “你哥哥刚走了,你就来这儿接着耍活宝。”

       “我知道您以为我是耿军的弟弟,这回您走眼了——我姓张。”

       “不对吧?”他疑惑地说。延岭他们边连忙解释;“他真的姓张。我们都能给他证明”这会儿他们觉得别人老认错人,是个挺有趣的游戏。于是,我们接着贫,那老售货员却一声不响,直直地接着瞧着我们。

       “小伙子,听着”那老头突然严肃起来了:“你好好想想,在战争年代中你有没有一个失散的兄弟?”

       “大爷,您电影看多了……”延岭笑着说。

       “凭我几十年的经验这次我没走眼,他们不光长得像,声音也一样,连手势动作都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不信,咱们可以打赌。”延岭他们哄堂大笑,可我小脸儿就白了,一言不发。

       等我们走到外面,我才对延岭说:“真的,我有个哥哥,在战争中失散了。”

       “啊!”延岭他们惊呼,问道:“他叫什么?多大了?”

       “我只知道我的哥哥也叫郎郎,别的一概不知。”

       “这礼拜天你回家好好问问,有了线索我们帮你找。”

       “我们家找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不知他到底在哪?”

       虽然他们接着兴奋的研究侦察计划,觉着这比误会游戏还有意思。然而,我却不抱多大希望;一来,我们家十八年来费尽心思,托遍了门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是他在北京,早就找着了。二来,战争中失散的孩子,下落不明很普遍,很正常。连毛泽东的儿子毛岸龙,至今还找不着呢。

       过去我们家叫我“小郎郎”,经常议论的是:“大郎郎”什么时候能回家?后来,人们慢慢不再议论这个了,似乎成了不言而喻的心病,不提也罢。

       延岭他们一片热心,我却淡然处之。即便开学后更多的人说我像耿军,甚至干脆叫我“小耿军”。我还是淡然处之。当了小耿军之后,有不少好处:在育才我是名人,那是多少年的住校中,我造出多少故事:我是育才的讲故事冠军,出洋相冠军。还写诗,还和一帮“诗人”为了和凡夫俗子截然不同,全剃成光头,是育才第一大怪。还是育才头卷冠军,每次考试非抢头卷不可……。

       可在101我是新生,何德何能一夜之间成为全校名人?这是在耿军的光环笼罩之下发生了这样的现象。

       原来这个耿军是101中的旗手。101中的一切规矩都是苏联军校翻版,旗手就是“全校第一人”的意思。在学校的一切仪式中,旗手高举校旗走在最前面。他是标兵,他是榜样,他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

       于是,在学校里我受到莫名其妙优待;例如:我走到哪儿,都有同学主动和我打招呼,主动和我聊天。我去借书,我去踢球,我去买东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一路绿灯,一片热情。我都快被惯坏了。

       一天,我和同桌说:“在育才我管过广播站。”第二天101中广播站站长跑来问我:愿不愿意参加广播。于是我立码就成了广播员。

       一天,101中话剧团招考新人,我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玩一把。当时话剧团的团长是蔡楚生先生的儿子蔡元元;他小时候演过电影《鸡毛信》里的海娃,那时他就是大明星了。当时负责考试的是王伯英老师,考朗诵、考表演、考小品。我朗诵还行,表演一般,小品一蹋糊涂。我想没什么希望。

       过两天学校宣布:我不但被当选;成了演员,还当选为副团长。一个人运气来了,你挡也挡不住。那段黄金日子,我天天处于亢奋状态。同时被话剧团吸收的男生,小品比我做得好,名字叫白克明。当时,我们都很高兴。现在他是现任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可见,小时候的积累还挺有用。

       星期五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在宿舍唱歌。当时101中规定每个班的宿舍里要住几个低三年的学生。我想这是个好办法,高年级的孩子帮学校管那些正处于调皮捣蛋年龄的孩子。其实我们在育才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那时,他们算我们的“小根儿”。

       我教他们唱育才的“流行歌曲”,例如:意大利的“好朋友”,俄罗斯的“萨特阔”、“白灵花”,还有“西班牙骑士”等等。这些歌在101中并不流行,在这儿算是新歌。结果同班的几个同学也参加进来,向我一块儿学。正唱得来劲的时候停电了。我们只好都钻进蚊帐里,躺着接着吼。

       延岭摸着黑跑到我床前,说:“郎郎,你看看这个,是耿军。”他掀开蚊帐的一角递给我一张照片,还打开手电帮我照着。在黑暗中一个青年的形象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我一下被震楞了。

       “像不像你?”

       “不太像……,可是,像我爸年轻的时候。”

       近来,我不太关注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我们只是长得像,找哥哥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大可能。别瞎耽误功夫了。这会儿一看这张照片,就直觉:他准是我们家人。

       我家兄弟姐妹,一共六个,现在在家的这五个,我们互相看着,觉得长得都不太像;外人一看就说:绝对是一家人。有两个比较像爸爸,其他有些像妈妈。耿军的长相和我爸爸年轻时的照片一模一样。他比我们所有的人,更像我们家人。从这一刻起,找哥哥的强烈欲望之火被激发了,开始熊熊燃烧。

       周末回到家,我开始小心向妈妈了解这件事的原委。一贯粗心大意的我,现在动了点儿心眼--我不愿意拿八字没一撇的事,来伤妈妈的心。妈妈做饭的时候,我跑到厨房去和她七聊八扯,假装帮她解闷。一会儿说101中的老师和4中的怎么不一样,一会说101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多么不同。

       话锋一转,我说:“现在我大了,想自已帮家里做点什么。可是好象也没什么事可做的,你们没什么需要我帮忙。唉。对了。我记得姐姐过去常对我说:‘将来咱们长大了,带一条狗,咱们走遍全国,也要把大郎郎找回来。’

       过去在北京,从来没有打听到过有关大郎郎的任何消息。现在101的同学哪的都有,我可以慢慢查访,万一找到了该多好。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回,您得把整个的故事得告诉我。”

       妈妈一开始不愿意接我话茬儿,后来在我软磨硬泡下慢慢地讲出以下的故事。

       一九四零年的一个冬夜,我哥降生在延安中央医院。其实所谓中央医院不过是一排窑洞。生了没几天的一个晚上,狂风怒号。半夜妈妈醒来发现门被风吹开了,她大声叫护士,护士没来,倒叫进来一个大狗似的动物。

       “狼!”我妈妈知道,在狼面前不能慌神,否则它就会扑过来。它站在门口和妈妈四目对视,双方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停滞……

       一个护士来查房,一推房门她尖叫起来,那头狼箭一般地从她身边窜了出去。妈妈的衬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人们跑来议论纷纷:那到底是狼还是野狗?是冲大人还是冲孩子来的……

       因此,这孩子--我哥哥就起名叫郎郎了。

       当时我父母带着姐姐乔乔和哥哥,住在乔儿沟的鲁迅艺术学院。那些师生都觉得哥哥很可爱,又白又胖,当时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正在上演俄国戈果里的名剧《钦差大臣》,里面有句台词是笑话一个胖子,说:“吧啦咂,吧啦咂,煎鸡蛋。”于是这就成了哥哥的外号,简称“煎鸡蛋”。

       姐姐又黑又瘦还大背儿头。作家肖军和爸爸是老乡,在爸爸画的鲁迅先生画像前,给一家四口照了一张全家福。肖军的太太看到照片时,说:“活脱一群叫化子。”因为我爸留的长发四面乱竖,在延安他成了四大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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