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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哥哥

发布: 2009-8-14 06:50 | 作者: 张郎郎




       后来周恩来在重庆,不知动了哪根筋,把我爸调到重庆去。我爸爸又和上海的老朋友在一起了,他又穿起了白色的西装;看那时候他的照片,真够帅了。他俨然又成了浪迹洋场的玩主。我妈妈带着两个孩子,接着在延安喝着小米粥,接着当叫化子。

       一九四一年爆发皖南事变。国共两党怒目互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延安当局马上进入枕戈待旦状况,准备辙离延安。上级发布许多规定,其中一条是:一个人最多带一个孩子,否则无法行军。带着年幼的孩子,最恐怖的是无法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孩子不懂事,一出声响,一哭,就全暴露了。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惨痛教训,过封锁线时,捂着孩子的嘴,封锁线过了,孩子也被捂死了。所以,必须把多余的孩子送给老乡,或者交给组织。

       我妈妈先想把姐姐送给别人,可是姐姐大了。又机灵得很。没人肯收留。哥哥倒是很抢手,但收留的条件是:把孩子交给组织,由组织安排,今后不准找后帐。妈妈有什么办法?战火将起,爸爸又杳无音讯。妈妈一咬牙,把当时的唯一的儿子交给了组织。

       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形势更加严峻。周恩来决定分头撤离比如:让一些左派文人例如剧作家阳翰生、夏衍、吴祖光,漫画家丁聪等和我爸爸去香港。但是,我爸爸坚持要回延安。我们家其他人还在那呢!

       正好此时,诗人艾青、作家罗峰、等正在要求八路军办事处安排他们去延安。周恩来交给我父亲一笔钱,要他设法带这些人通过封锁线去延安。

       于是,他们化装成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带着他的副官、随从、秘书、警卫员等,人人都有角色。到底是一群文人、艺术家、他们的化妆、表演都可以乱真。终于千难万险从重庆穿过三条封锁线,行程以千里计,和国民党官员、警察、军队多次从容打交道,居然没有露出破绽,最后顺利到达延安。

       徐刚先生在《艾青传》中对这段故事作了精彩地描述。唯一的疑点是:在参与者的回忆中,都是自己扮演那个高级军官而别人都是装扮自己的跟班。

       据说他们一到了延安,爸爸立刻扑到黄土地上,拥抱大地、亲吻泥土。爸爸那时实在有点疯。爸爸回到家里才知道大郎郎已经送人了,他又难过、又愤怒、又无可奈何。四处打听,没有丝毫线索。直到听是说送给了一个陕北老红军,才稍微放心了……。

       “咱们知道的只有这些情况吗?”我问道。妈妈想了想说:后来还听说过一次关于他的情况。

       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文学艺术家们纷纷下乡到民众中去采风。丁玲下乡后回到延安,兴奋地跑来对妈妈说:“我在山西兴县看见郎郎了。”

       她接着说:我们路过一个老乡家,看见郎郎就在老乡家的门口玩,我们都围过去逗他玩,他还是象原来一样笑口常开。这时候一位脖子有些残疾的妇女冲出来了,抱起孩子就跑了。我们向邻居打听,他们说:这家是军属。只有这一个孩子,是抱来的。因为她不会生养。

       我忙问:“丁玲阿姨问没问那家人的姓名。”

       妈妈说:“只知道他们家姓耿。没说叫什么。也问了那妇女的名字,可惜记不清了。”

       听到这句话我差点没蹦起来,可是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我不能虚报军情,白让妈妈空欢喜一场。

       回到学校,我立刻找到延岭,说:“我回家问了,有如下这些线索:第一我哥送的那家正好姓耿。第二,他们家当时住在山西兴县。第三,他妈妈脖子有残疾,不能生养。只有这一个儿子。第四,他长的和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就只打听到这些线索了。”

       延岭说:“这些线索非常重要,我立刻去侦察。”

       不到一个小时,延岭没精打采地回来了。不好意思地说:“郎郎,别难过。耿军不是你哥哥,我问了他们班的同学。第一,他们看了他的全家福,他妈妈脖子没毛病。第二,他还有个妹妹。第三,他和他爸长得还特像。别灰心,咱们再接再厉,继续侦察。”

       “没事儿,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三杆。”我早有精神准备,可心里还是有点空空荡荡的。

       一天下课了,我往宿舍走。前面路边一群人站着,议论着说像不像之类的话。我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中间有个育才的老同学,客气地叫我:“郎郎,你过来一下。”我不大情愿地朝他们走过去。这时才注意到中间站着一位很有军人气质的人。等我走近,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说:“他们都说咱们俩长得像,我看不大像,那也不妨碍咱们交个朋友。”我和他握手时,夕阳从侧面给他镀上一条金边。我也觉得我们不大像。可是在某个角度他和姐姐真像。他们接着向前走了,我还站在那儿,不甘心地想:我真觉得他还是我们家人。

       星期六午饭时间正好轮到我广播。我刚刚播完,跑来一个低年级的女孩子,交给我一个纸条,转身就跑了。我连忙打开纸条看,上面写着:

       张郎郎同学:

       午饭后请你到学校大操场后边的小树林来一趟,我有事和你谈谈。请不要告诉其他人。

       耿军

       我三扒两扒就吞完了午饭,连蹦带跳向目的地进发,路上同学和我打招呼问我去哪,我都假装没听见。我呼哧带喘地跑到小树林里,果然,他在那里等我。

       于是,我们慢慢地沿着小河开始散步,半晌他才开口:

       “听说,你有个在战争中失散的哥哥,把这故事说一说。”

       我立刻就激动地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最后问:“你说这有可能吗?”

       “你是问我是不是你哥哥吧?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他说话非常清楚,还滴水不漏。比我们成熟的多。他接着说:“的确,人们都说我和爸爸长得完全一样。没人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且,我们一家四口亲密无间,从来没红过脸。父母和妹妹全心全意地爱我,我也为全家争气。我能不是这家的人吗?”

       “那你怎么还说有可能呢?”

       “在血缘上我可能是你哥哥。”一股热血从我丹田直冲天灵盖,我头发也竖起来了,眼睛也圆了。

       可是他是视而不见,继续平静地说:

       “其实,我在兴县的时候就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延安。小时候,有回我淘气妈妈要打我,我急了就喊:我去延安找妈妈!妈妈一听到这话,就一把抱着我,哭了。问我:谁跟你瞎说的。我知道她伤心了,从此不敢再这么说了。有一次,我在屋里睡觉,妈妈和邻居在院里纳鞋底。邻居问:你不是不能生养吗?怎么有了个胖小子。妈妈说:是挂喂的。那意思是:我是领养的。

       “前年,曾在延安和我父母共过事的一位远方叔叔,来北京看我。他拉着我的手说:上有天,下有地,孩子,你如实告我:你的爸爸妈妈对你好不好?和别人家的父母一样不一样?

       我告他:他们对我非常好,我觉得比别人家的父母更好。他如释重负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可不能忘记你的爹妈。他们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你一定要记住和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他说到这儿,停了停,我们默默地走着,各自平静自己的心潮。

       “可是你的同学说:你妈妈没有残疾,你还有个妹妹。是吗?”

       “现在照相可以选择角度,我妈妈是有残疾。再说,我妹妹也是从叔叔那边过继来的。唉,你父亲在哪工作?”

       “爸爸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授兼副院长。”

       “啊呀,真有意思,我刚带着全体美术组组员参观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要不是服从组织,报考留苏,我肯定要考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张仃。”

       “啊,我早就知道画家张仃了,抗美援朝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我很喜欢看他的漫画,给墙报临摹过不止一幅呢。”

       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一直在小树林里踱步,不知疲倦走了一下午。我几乎把所知道的家里的一切情况都讲给他听了。我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他依然理智平静。最后他说:

       “看来,我真可能是你的哥哥。这当然很好,可是你知道:我妈妈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她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到我的身上,如果知道我找到了你们,她的精神会立刻崩溃,坠入痛苦的深渊。她很难相信:我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不孝顺她。他们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把我抚养大,我绝不能让两位善良的老人伤心!”

       我从狂喜中恢复平静,听他中肯的分析。

       “所以,咱们约定:这件事在学校里不再提起,现在我们家在太原,咱们学校有不少山西来的同学,免不了消息会传回去。”

       “我不和任何人说,你放心。”

       “好,咱们一言为定:就说咱们成了好朋友。”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然后,我们去吃晚饭。吃完饭他的两个同学和几个小崇拜者来看他,大家就在一起聊天、散步。最后几个人坐在大操场旁边,望着万里星空。他们又拿出乐器,随意地轻轻演奏似乎不愿打扰月夜的宁静。我半卧在草地上,胸中的幸福之感一阵阵向外膨胀;幸福得有些疼痛……

       哥哥轻轻地举起带弱音器的小号,吹出优扬的俄罗斯旋律。这乐曲和这月色,那沉睡的大地,天边那树丛的剪影,和谐地溶在一起。有人小声唱了起来,我也跟着唱着;

       唱吧,朋友们,

       明天要航行,

       航行在那夜雾中…

       我们玩到很晚才散,他突然说:“明天一大早,你起得来吗?”

       “没问题。”

       “好,明天早上六点到这儿集合,换好游泳裤,咱们晨泳。”然后小声地说:“游完泳咱们回家。”

       他都走了,我还愣在那儿,还没醒过闷儿来,他挥挥手远去了。我慢慢往回走,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地响:明天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回家。

       今夜我有法儿安睡么?比爱上个姑娘还激动百倍,也许那个时候还没真正真爱过。今天我崇拜他、尊敬他、爱他,过去我不知道手足之情会如此强烈。我翻来复去,不知折腾了多久,还是睡不着。我穿起衣服蹑手蹑脚,跑到他宿舍,悄悄地坐在他床前。哥哥睡得很熟,平静地呼吸着。

       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哥哥。只有这么自信的人才会如此安睡。我想就这样看着他,直到起床。又一想,这会儿谁醒来,都得吓一大跳。于是,我又象猫一样溜回宿舍。这回,头一沾枕头我就睡着了。

       我的生物钟比闹钟还灵。五点半我蹭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几秒钟穿好游泳裤,迅速跑向他们宿舍。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已经在那儿做热身运动了,见我来了就一起跑向游泳池,在池边继续做完准备运动,他们就一一跳入池中。我在池边撩了点水在胸口,打了个寒战。他已经游了一圈儿回来了,说:“直接跳进来,一游泳就不冷了。”我一闭眼跳了下去,游了二十米才浮出水面。真的倒不觉得冷了。我们划破平静的水面,水面上晨雾缭绕。我们擦干身上的水珠,皮肤变得象熟螃蟹那么红,居然也冒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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