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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与剑(小说二题)

发布: 2009-6-11 23:03 | 作者: 孔捷生



      
       陈戈每次收铁回来,坤叔得闲时都会来挑拣一番,碰上有好铁就拎进铁铺,留作给工件上钢用。陈戈早就存了意,心想坤叔会不会积蓄些精铁来造剑?听人说,没见过铁铺坤再打剑,却未必是真,靠近铁铺的莲塘坊不少人都曾听见过半夜开炉打铁的叮叮声;又有人说,铁铺坤曾将两节断了的铁器插入炉里熔掉了,那回打出来的菜刀、柴刀就是不同一般,摸摸刃口,连老茧都能剃掉!住榕树脚的三婆买了一把,到如今十几年了,还舍不得扔呢。然而这些说书段子陈戈都无法验证,坤叔给他显露的手艺除了打农具,就是给人家补补镬、箍箍掉底的水壶水桶。莫非宝剑传奇的戏文正本就要开锣了?
      
       陈戈被莫名其妙的骚动心情白白折腾了好久。那坨圆铁由屋外墙脚搬进铁铺,又由炉边挪到坤叔的床下。嵌在锈层里的砂粒贝壳当然剔净了,刮去赤褐的锈斑,便是紫莹莹的色泽,摸着凉沁沁的,古书里的“千年寒铁”莫非就是这个样子的?然而坤叔成日对着它当个宝来端详,一个月过去,好象还没拿定主意将它派什么用场。
      
       有些蛛丝马迹陈戈当然注意到了,坤叔以往睡觉是从不翻身的,这一阵夜里常听见床板吱咯响;有一晚坤叔的蚊帐里忽闪着微光,原来他半夜里坐起来抽旱烟;从前有谁不赞坤叔的手艺?现在大师傅做工居然不时走神,连陈戈这样的半桶水功夫,也看出坤叔的铁锤常敲错了地方,有一回竟一锤砸到钳子上,白炽的铁块从砧上跳起来,就差半分没落到陈戈的脚背……
      
       这天祠堂四公的子侄给他做寿,四公吩咐,让陈戈也过去吃肥鹅。乡下习俗都是白天摆酒,他回到铁铺不过是下午时分,却不见了坤叔,看看水桶不在了,想他是去泉边取水了。这本来是陈戈的份内功夫,但他早就不敢去了。夏至前的那场大洪水,祠堂梁上的大白蛇蹿入水中,没了踪影,后来有人见过它就栖息在老泉边的那丛青竹里,怪不得洪水退后,百草凋零,就是那片竹林反倒愈加繁茂。陈戈怕蛇,但在祠堂住了那么久都没照过面,竹林密得很,怎就能遇上?谁知有一次拎着水桶才进林子,泉边蓦地旋起一道白光,青竹丛哗喇喇乱摇一阵,陈戈的眼没花,确是看见半截银灿生光的蛇尾巴,一瞬而逝。后来坤叔说,他听说过那条蛇,它有灵性,不会咬人的。但陈戈想想还是脚软,打水的事就归坤叔做了。
      
       可是这天坤叔过了好久都不见回来,陈戈刚喝了糯米酒,胆气正旺,就寻到竹林里。坤叔果然在,蹲在泉边痴痴地想心事,水桶却是汲满了。
      
       “坤叔,这水,我来拎吧。”陈戈打招呼。
      
       “这眼泉……真是好水呀!”坤叔自顾自地沉吟。
      
       西乡的老泉当然是好水,村民却不饮它,不单是水出得慢,泉眼离住家也远了点,更是因为是饮了它特别容易犯饿,肚里有几大碗糙米饭都给它“溶”了去。人说水太清,就瘦,连蝌蚪都养不住。
      
       陈戈提起水桶。坤叔又没头没尾的吐出一句:“我看到那条蛇了。”陈戈一听心就发寒,连忙开步走……
      
       这一夜,坤叔大概没睡着,陈戈几度醒来都闻到了浓烈的旱烟味。天才麻麻亮,陈戈就被叫起来开炉。坤叔自己则给那只樟木箱笼开了锁,翻出一长条油布裹着的铁器来。陈戈的惺忪困顿一扫而空。这不就现世了——那东西。
      
       不错,是一把剑。坤叔却说:“熔了它。”
      
       陈戈从没见过真剑。骤然开了眼界,倒也略有点失望。它没有剑柄,又未打磨过,怎么看都不象,不过是一柄黑乌乌的尖头铁尺罢了。但他还是讷讷地问:“好好的,怎么就毁了?”
      
       “别舍不得。”坤叔紫铜色的脸膛放着光,很是亢奋,“打一把新的!”
      
       打新的为什么就要熔了旧的?陈戈只想领略真剑雪亮生辉的模样,趁炉火未旺,就往磨刀石上撩一捧水,咝咝地磨起来。谁知在里头调砂和泥做模子的坤叔闻声两步抢出来,劈手将剑夺过去,一下插进炉膛中。
      
       “造剑师傅不磨剑,这是传下来的规矩。”坤叔一脸冷峻,“见到开了光的剑,不吉利。”
      
       ……看上去寻常的铁器,要熔了去真不容易。再下来要熔掉那坨圆铁更是大费工夫,炉子忽煽着青蓝的火舌,直烧了两天三夜。两人轮班拉风箱,坤叔精神奕奕,陈戈也因一个久远文化梦境的逐渐逼近而全无困倦。这天坤叔抽身去了一趟银利镇,回来后满屋都是怪怪的中药味。陈戈发问,他不答,又出去了。陈戈觉得这日里坤叔有点邪气,神色是从未见过的紧张——甚至是慌张。陈戈到门边望望,青竹林里仿佛缭绕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轻烟,风吹送过来的就是那种怪味。
      
       乡下人睡得早,二更天,西乡莲塘坊已不见灯火。陈戈期盼已久的时刻到来了——浓稠的铁汁庄严地倒进了剑模子里……三更时分开始锻打,锤子有疾有徐地起落,剑身飞迸着奇异的火星……这一切,陈戈都只配当旁观者,但他毕竟在亲历着一种神圣仪式的过程。末了,坤叔将暗红的剑体插入炉膛加热,就转身外出,隔了一阵才在湿重的夜雾中重新现身,手里多了只谷箩,箩面还蒙着麻袋。“这是什么?”陈戈话音刚落,就被掀开盖的竹箩吓得魂魄齐飞!里头蜷卧着那条大白蛇,昏沉沉的一动不动,浑身的银色鳞片还在呼吸似的微微张合。
      
       坤叔神容极其肃穆,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做的事,和你不相干。你是姓陈的,全乡的人都不会怪你。”
      
       陈戈满面茫然。坤叔点燃一管旱烟,映得双眼忽明忽暗,沉稳地说:“造剑的师傅,打出一把难得的好剑,都要用人血去淬它。”陈戈头发根一麻,风箱也停了。坤叔接着说:“我老爷子为一把剑废了半截胳膊,也没活得了多久。我老爸一辈子就没造得出上好的剑,只把功夫传了下来。这不能换饭吃,只是饿死也不会丢下,它是门手艺,也是我们铁家的根。”
      
       “那——你这些年一直在打剑?”
      
       “两三年造一把吧。那不是好剑,只让功夫上手,别忘了。”坤叔看着炉膛,一派心神驰荡,“这把剑,是缘份。就用蛇血去喂它吧。”  
      
       陈戈怔了怔,转念说:“人血是热的,蛇血是冷的呀。”
      
       “不管什么血,要的是有灵性。”坤叔探臂抚摸着浑圆的蛇身,“有灵性的东西是灭不了的,它的灵性就附到剑上去了。”
      
       ……陈戈拉着风箱,听见瓦盆的磕响,却梗着脖子不敢往里头望上一眼。坤叔捧着半盆腥气扑鼻的血浆,倒进新换的泉水中搅拌。陈戈就着炉火,见到清水里一缕缕的血凝在飘摆,心头惊骇不止。
      
       坤叔郑重地着上白布衫,皮围裙也不披了。陈戈顿感肃然,他从没见过坤叔穿衣做工……白炽的剑身猛地淬入水中,一大团紫色的烟雾吞没了坤叔的白衫。
      
       水汽散去,陈戈的眼帘里现出了一柄紫沉沉的铁剑。它的形象是那样古朴,那样雄奇,静穆地躺在铁砧上。
      
       ……坤叔捧起剑凝视良久,嘴角翕动着,几度欲言又止。这时外面天色已微明。坤叔蓦地想起了什么,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转身到里面把樟木箱笼腾空,接下来有些闷闷的钝响。陈戈知道他是在拾掇那条白蛇……坤叔扛着锄头、提着箱笼,在门槛稍作犹豫,忽回头决断地说:“你给这剑开光吧。记住,磨好了用油布包起来。开了光的剑是什么样的,你讲给我听。”说毕就奔竹林而去。
      
       坤叔打的剑,手工十分精细平正,在磨刀石上推磨十几个来回,两面就已锃亮,但陈戈还想精益求精。坤叔去埋那条灵蛇,大概是“厚殓”,好久才回来,却蹲在门外抽旱烟,不愿走近。陈戈背着身磨剑,只听得坤叔的出气声呼哧愈急。
      
       “——还没磨好?”
      
       “刃口再磨磨。”
      
       “这剑不是这个磨法的!”坤叔再也忍不住,抢入门内将铁铺的方砖踩得直响,竟一把将剑夺过去,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扫瞄着——犯了大禁忌也顾不得了。
      
       坤叔在灯下看了个来回,又吹了灯,站到门口就着熹微的曙光再三鉴赏。那柄剑通体发着紫色毫光,平滑的剑身现出丝丝缕缕的血凝状花纹,犹是中央的凹槽贯穿着一线绚烂的殷红,气势飞动!
      
       讶然屏息的陈戈在如镜的剑面上看到了坤叔的脸,和他那激动至极的眼神。
      
       ……
      
       铁铺照常开炉打铁,西乡里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柄剑用油布裹着,在里屋墙角倚了两天。坤叔没有再打开看过它。陈戈也没有。后来剑被收起来了,在哪里?陈戈没问过。他倒是问了很多关于造剑的轶事。坤叔的性情就象一块顽铁浴火重生,完全换了一个人。他变得豁达、祥和,话也多了。他说,铁家上两代人已走遍了云贵川的好多大山,传到他才下到两广来。本来他们家的手艺何愁到哪里不能安居立业?可是一个地方住上三年五载,总要走。小时候也不明白,长大才晓得,铁家人生下来就不是光打菜刀的。好煤好铁,走到那里都还能买得到,好水却是生根的,要去找。他到过的地方多得记不清了,最后还是这里的水好。陈戈问,天下这么大,怎会找到这里来了呢?坤叔顿了顿,感触道:“铁家的老爷子说我是个好铁匠,不是个好儿孙,这话说对了,好多规矩就是坏在我手里的。这条大江的南岸有一条村,村边有一眼好泉,是铁家的祖宗把话传下来的,就是不许子子孙孙到这里来……”
      
       陈戈脑际电光一闪,急切地追问:“你们家的先辈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明白。”坤叔困惑地摇摇头,“总之我还是来了,一条村一个乡地找,找到了,我就住下了。”
      
       陈戈于是无言……
      
       “坤叔,你还会打剑吗?”后来,他问。
      
       坤叔不答,扫一眼陈戈,又转睛望着青翠的竹林,隔了一阵才开腔:“我就知道我是姓铁的后代。你呢?你打算做什么?”
      
       陈戈认真想了想,就说:“我要找到我的父母,接他们来这里住。”
      
       坤叔好象叹了口气。最后说:“想做的事,不要等。”……
      
       开春时节,陈戈去省城找过人,探问父母的案子,却没有结果。他回到西乡时,铁铺已经空了,坤叔不见了,没有人晓得他的去向,一个远来的异乡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隐遁了。最后见到铁铺坤的人是莲塘坊的三婆,她一大早在涌边洗猪菜,望见穿白衫的坤叔远远的从木桥上走过,戴着斗笠,提着外乡人才用的小包袱。三婆说那天是墟日,还以为坤叔赶早去趁墟呢,谁知再也不见他人回来。陈戈又去东乡问四公,四公说,他多半是回四川祖家去了,以前好多人传说他是陈姓本家,看来都是乱讲的了,不是一家人,终归不饮一河水呀!
      
       陈戈不用去听三婆形容那个白布包袱的大小,他深信坤叔没带走那柄剑。剑仍留在西乡,这是一定的。他没去找它,也不会找到。
      
       陈戈独自徘徊于竹林里,老泉依然涓涓地响,翠竹依然萧萧地吟。一个幽幽的传说和梦境却离他远去了。
      
       1995年6月写于美国新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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